张鱆

认清现实 向前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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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杀俱乐部

能自如面对恐惧的机会极其难得,不用在乎面子,也不去想别人怎么看,大大方方地说一句:“我真怕死。”虽然是一句投降的话,却展现出我这两个月来最大的勇气。

两个月前我加入这个自杀俱乐部的时候,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。教堂的修女排着队来劝告我们,告诉我们死亡令家人悲伤,自杀者入不了天堂,也也没能阻止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。甚至有人以极其不敬的方式从教堂上跳下,连神父都被气到不愿为他祷告。从我加入的这两个月来,我们的俱乐部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人,又迎来一批又一批的新人。有这样想法的人似乎从来都不少,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,只有痛苦能够永存。

至于这个自杀俱乐部是何时存在的,如今也不清晰了。第一任会长本来给它取了名字,但没有被传承下去,因此用了最简单又最鲜明的命名方式,一眼看出存在的目的。从第二任开始,每一个会长在死之前会委托一个人成为新会长,他一死,就是新的一届开始。每一届的结束都根据会长的寿命决定,或长或短,要说最长,就应该是轮到我头上的时候吧。上一届的会长在交代我俱乐部的规章典范后,一尺白绫悬挂梁上,挣扎几下,便断了气息。他的死相狰狞,却又透露出一股别样的安心与平静。直到站在他尸体前发呆许久,我才意识到,我接收了这个烂摊子。

这个俱乐部,要说,也没什么意思。大家每几天定期聚一聚,交代自己的后事安排与寻死方式。没有一个人害怕,他们似乎从不为死亡而感受到恐惧,在他们眼里,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,又或者说是一个永恒的结束,他们在讨论死亡以及定下日期的时候,都透露出一股安详的气息,仿佛去死这件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像吃个饭一样平常又简单。我身为会长,担任着最后一个去死的重任,于是从来只听他们讲——因为当会长要讨论自己死亡的时候,就说明又要换新了。

我唯一没敢告诉大家的,是我害怕死亡这件事。两三年前我的脑中总充斥寻死的想法,梦里的死亡让我一边害怕一边又兴奋,如此折磨。但我去看心理医生,做许多测试题,也丝毫用处也没有,我只是一个想死的平常人士,我没有病也没有遭受痛苦,我只是单纯的想死——有我这样的想法的俱乐部里一个也没有。我有时候想,如果我的自杀像俱乐部里的大部分人有一个缘由该多好,这样我在临门一脚时不会有困惑,也不会犹豫。我早早定好自己的死亡方式——我要从最高的楼跳下去,把整个脑袋都摔成肉酱。

与会员们最大的不同,就是我害怕死亡这件事。他们常常是突然想死,给了入会申请,再与我们一聊他的打算,就立刻去实施了。后事自然有会员帮忙去办,人人都没有眼泪,虽然他们不被允许去天堂,但我们还是会在他们墓前低唱一首“哈利路亚”。有些人不想有来世,我们就在他墓前威胁阎王和撒旦,定不要他再去遭受来世之苦。遗书和遗物全按照他们最后的想法分配,使自杀之人毫无后顾之忧——不过我们不敢去帮忙照顾他们的父母或亲人,爱人,因为在自杀这件事情上,我们没有一个人出口反对,规劝,甚至连一句安慰也没有。我们微笑着送走一个又一个的人,我们是罪孽的人,不管我们有怎样的高尚情怀,都不能改变我们漠视生命,崇敬死亡的观点。我们是罪人,如果不是我们从未规劝过任何一个改变主意不想死的人去自杀,我们就可以被通通关进大牢。在他们的亲人眼里,我们这样漠视甚至纵容,没有丝毫阻拦的人就是半个杀人凶手,我们被恨着。

在送走第十个成员以后,我心里涌出一种从未出现的感觉——我开始恐惧。我开始害怕死亡这件事,一开始还能勉强压下,到后来却再也无法压抑。我翻遍俱乐部的所有书籍,没有找到任何的解决方法,我甚至向我放心的会员祷告,也没有得到答案。他们说,比起死亡,更惧怕活着这件事,因为死亡是已知,活着却要面对无数的未知,这更令人害怕。不过到这里,我才了解到我为何会感到害怕——我对生活毫无畏惧,也丝毫没有厌倦。我想死的念头来的不明不白,没有目的,也不因为任何。这个念头的出现就跟“我明天要去吃汉堡”一样唏嘘平常,我不知要为何去死。

于是,在第二个月的集会上,我终于坦然,我告诉大家我的后事安排与死亡方式,然后我说:“我怕死。”这三个字出来以后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,我直面我的恐惧与软弱,我在拼命想要死去的人面前袒露我想要存活的欲望。这一刻我告知了他们我的与众不同之处:死亡并不是我的唯一决定与选择,我可以不死,我可以存活,不像他们其中的有些人,死亡不是我的解脱,求死也不是我的生活方式,我渴望却又惧怕着死亡,在大家遭受痛苦后想死时我却在想,我不要因为他人而去寻死。我要让我的死亡只因为我自己一个人,不要受任何的外界困扰,我死,只是因为我自己。

会员问我,那我为何会加入这个俱乐部?我也想不明白,我初次进入这里的时候勇敢又无畏,像他们一样认为死亡是正常的,寻死也没有不对,可是当我看到一条又一条的生命消逝以后,我却想要活下去了。我是恶魔,我从他人的死亡里找寻到生命的意义,我从痛苦里找寻到幸福的影子,我不配当他们的会长。

在我担任会长的第三个月,我退出了这家俱乐部,我曾经也想过和协助会一起去劝他们生活,但最后还是没有去做。在里面呆了那么久,我知道告诉他们说“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”根本没有用,美好的事物会使他们更痛苦,死亡有时还是他们最好的选择。但是后来,逐渐有人陆续退出俱乐部了,他们说想像我一样,不把自己的生命让其他人或事掌握,他们要在一个自我意识到“我今天可以死掉”的日子里去结束自己的生命。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,俱乐部里的人寥寥无几,但很快,大家又纷纷重新加入,我不得不苦笑,不知道是要为他们伤心,还是为我没有毁掉这个俱乐部而安心。

我后来坚信,我会是这个城市里活到最后的一个人,在神父与修女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时候,我还是继续存活着。这座城市的悲伤之气让任何人也不想迁入,还保留着向阳之心的人纷纷离开。到最后,这个城市也只剩下俱乐部会长和我了。

会长与我在俱乐部的告解室相会,这是我在退会以后十年来第一次进入这里。会长看着我,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,告诉我他的后事安排与死亡方式,然后他说,你真勇敢。

我说:我没有你们勇敢,我是胆小鬼,我害怕死亡。
会长说:不,你不怕痛苦,不怕折磨,你知道自己不会快乐你也愿意接受,你知道自己有不幸福的时候你也没有放弃,你才是勇敢的。
我说:大家都能做到的,你也可以。
会长笑着摇头。

会长在与我告解完的第二天死去了,我成为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名活人。我守着这一片巨大的墓地,除了采购从不离开。我待在这片墓地的中心,直到世界末日,也没能理解会长最后笑容的含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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