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鱆

认清现实 向前走

©张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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遗梦录(全)

遗梦录(全)




(一)




赵曼青去美国了以后,还常常想起1937年的重庆。那时她经营的妓院被日军的轰炸机夷为平地,在那之前她已经在重庆呆了接近五年了,此后,她再没回去过。


她有时候也总会想起从前,想起读书的时候,早晨起来,急急忙忙地拉上白色短袜,让王妈帮忙绑两个辫子。推开沉重的大门,带个三明治,穿过阴暗的弄堂,沿东大街一路向前,两个左拐,就是学校了。

曼青当时读的是高级中学和初级中学联合的一体式,又是女校,与她赵家世交的夏家把小小姐托给她让她帮忙照顾一下,她自然应允,便在放学后或下课时常去找夏家的千金夏筠竹,带着她玩耍。她和筠竹相差不过五六岁,从小在一起玩的,出去常被认作姐妹。她一向欢喜有这么个妹妹,如花似玉的站在她周围,总被对面男校的学生观望,但曼青从不感到嫉妒,反而对那些男生生出几丝厌恶,觉得筠竹不该被他们看到,该藏起来。她心里总觉得筠竹是她的所有物,总爱宣誓主权,到后来发展成爱情,也是早预料到的事了。


当时同性恋爱风气正旺,女校更甚。曼青在读初中的时候就看到有学姐和她同级的学生谈恋爱的,但总不长久,总在学姐毕业时作罢。等她上高中后,也是踏进了这个圈子里。她带着筠竹,内心里总有点自己的小算盘,她想筠竹爱上她,这样就完整的是属于她的一个人了。曼青从不避讳别人说她自私或是怎样的,她骨子里有股骄傲,让她的脊背骄傲的挺直着,颈子总像天鹅似得扬起,她自认有这个魄力。


待放学的时候,有同学邀曼青筠竹去喝下午茶,她自然应允,早早到筠竹门口等她。今日在校服外套了新布做的夹袄,粉红的樱花点缀,娇俏的很。曼青站在门口拿着公文包,等筠竹的老师好不容易啰嗦完,门一拉开,自然是将老师都惊艳的愣了一下。她在心里暗笑,先是柔柔一笑打个招呼,再冲班里催等了半天的那人:“嗳!筠竹!你快点!”

“嗳!”筠竹一面应声,一面收了包匆匆赶出来了。曼青拉着她,往小花园里跑,突然眼尖看到树林里两个人:嚯!光天化日的,竟在悄悄接吻呢。曼青再一辨认,还是本班的同学,这种事在女校倒也不见怪了,被自己撞着却是头一回。

曼青此时还紧紧拉着筠竹,自己手上出了汗也不知晓。她悄悄看筠竹,那人脸快通红,一眨也不眨望着前方。她咳两声,等交缠在一起的两人慌慌张张拉着手逃走了,才拉着筠竹出来,去小花园里找自己的同伴。筠竹一直低着头,她们沉默地前行。


自那日后,筠竹总像躲着曼青,曼青不晓得原委,只猜到是跟那日所见有关,心中郁结。可高中毕业,家里又打发她去香港上大学,两个多月的暑假,竟是一面也没见到筠竹的。不是在看戏,就是去先生家补习了,或是同交好的女同学出去郊游,总之像掐准似得避开她。曼青没办法,最后还是收拾行李去了香港。


和她一个寝室的是个重庆张姑娘,名唤玉清,活泼的很,总找她学上海话说。也教她些重庆言子,没事就约着去看两场电影,很快熟稔了。

考试的前一天晚上,玉清约她去一起参加聚会,曼青笑她:“嗳,课本复习完了?就那么快的答应,看上哪家公子哥了?”

玉清红了脸,装着要打她,两人说说笑笑,最后曼青还是应下了。



“嗳,你考的怎么样?”考试结束后,玉清一面收拾东西,一面翻找衣服,顺便还跟曼青搭两句话。曼青把旗袍翻出来,一件件的挑颜色,听她发问,一笑,回她说:“反正及格是没问题的,不像你,我见着了——你考到一半可是在打瞌睡。”

“哎!”玉清气结,嘟囔一句,很快也就消了,过来给她挑衣服,“嗳,我看那粉的正合适,你不是最喜欢这个颜色?”

“太娇了点罢?”曼青撇撇嘴,“我觉着那蓝一点的好。”

“好什么呀!闷沉极了!看你那衣服就没人想来搭理你的!”

“嗳!这样正好!”曼青笑着躲过扑过来的玉清,折中挑了件粉白的,梨花似的娇嫩。玉清翻了件嫩黄的旗袍出来,头发扎上了,又去给曼青挽头发。末了从曼青那里拿个耳环过去,刚要戴上,又被拦住了。

“嗳,别戴这个,戴那个,桃花的,配你。”曼青拦住她,把另一幅耳环给她,将玉清手里的接过来,单独的放到盒子里,又从另一个里拿出个水晶坠子的,自己戴上了。玉清一面带着耳环一面好奇的问她:“嗳,怎么那么珍惜那一幅耳环呀?初恋情人送的?”

“说些胡话!”曼青笑笑,香水喷出来一点在手腕上,沾着擦擦耳后,“跟我世交的一个妹妹送的。”

“哟,什么妹妹啊,那么珍惜。”玉清笑话她,拿口红出来擦,鲜红的,配她的黄衣服实在不搭,曼青看不过去,给她擦了,涂上自己的粉口红,胭脂点一丁,浅浅地涂在脸上,看上去才明亮些了。

“从小玩到大的。”曼青等一切作业完后才回答她,换上双白玉的高跟鞋,唤玉清走了。

 


聚会是在王家少爷的家里举办的,主场在后花园里。王少爷整天游手好闲,最爱干这些事。曼青想起自己那两个不省心的弟弟,也总爱在家邀些人来的。幺弟冠霖要好的多,就是冠良整天爱搞这些名堂,冠霖写过来的信里,总要说两句冠良的不是的。前几天又说勾搭上了唱戏的小生,却正巧是筠竹追的一个,还闹了几句哩。

筠竹爱看戏,夏家五老爷也是好这口的,在上海时常带她们去看戏。小公馆里养的几个姨太太,全是戏园子里拐回来的,筠竹常去那小公馆里,她却不爱去。她更爱电影一点,虽然是黑白的,也总有杂音,一些绅士总爱抽烟的,但她却偏爱,不知缘由。

自曼青来香港,筠竹偶尔也会寄一两封信过来,多是讲讲学校生活的,或是告冠良的状。每每冠良惹了筠竹,冠霖那边也会是有指责两句的,自家弟弟的心思,曼青早早就明白,可也不点破,更不促进,自己心里有种执念,不肯叫他两人交往。但也不说自己是种什么心思,就这样放着不管罢。


玉清一到场,就被王少爷喊住了,估计是早有约在先。王少爷和曼青互相一介绍,搂着玉清到别处去了。曼青留在原地,不太想交际,便找了个隐蔽点的地方,拿点汽水和点心,去树下坐着了。不过也总有避免不了的要打招呼的人,好容易脱出身来,树下已经坐了另一个人,正低着头看小说。

是个女人,穿着湖蓝色的旗袍,乌黑的头发,随意的挽了一挽,剩余的散落着的,也没太管,偏偏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发型,在她头上却没有那样不伦不类,反而有种散乱美。曼青远远地观察她:白玉似的肌肤,青葱样的手指,也没着什么妆,一点淡淡的胭脂涂在嘴上。是副倾国倾城的姿容,曼青慢慢走过去,在她身边坐下了,默了好久,待到身边这人的书几乎看完了,方才打个招呼。女人似乎没注意到曼青什么时候坐下的,吓了一跳,缓缓才说,姓丁,唤阮玉,隔壁语言大学的学生。

“赵曼青。”曼青冲她笑笑,给她递杯果汁,继续跟她说话,“嗳,你是哪里人?”

“上海的。”阮玉接过果汁,道个谢,把书收了,跟她聊起来。

“那么巧?我也是。”曼青似乎有点惊喜。

“嗳!确实了,你中学哪里的?”

“东大街那所女校。”

“嗳,怪不得没碰上呢,我南大街那所的。”阮玉笑笑。

“嗨,我就说,不然这么个美人,放我们学校,不早让我知道了?”曼青也跟着笑。

“嗳,哪里算美人了?头发都乱糟糟的,刚刚被那几个老妈妈一顿笑话。”阮玉悄悄跟她嚼着舌根。

“哟!叫老妈妈呢!不怕一会儿几个太太听见了气你啊?”曼青笑她,给她递个点心,“我帮你扎下好了,你还知道自己头发乱哩!”

“好好好。”阮玉吃着她递过来的点心,自然而然的靠到曼青怀里去,“可不就是老妈妈了?脸上的脂粉可厚着呢……还当谁都没看见一样!”

“嗳,是的,不像我们丁小姐,天生的白里透红。”曼青从包里把梳子拿出来,给她把头发放下了,轻轻梳着。

“嗳,也别说我,我们赵小姐啊,你也一样的白哩。同样是个美人,就别光笑我了。”阮玉笑的眼弯弯,一面享受着一面跟曼青聊天,她们像有个单独的屏障,让外围的人只敢看看,却不敢来叨扰。吃吃笑笑,很快到晚上了,王少爷留了些人吃饭,其余的早早的散了。其中就有曼青——估计是玉清指使的,把她叫来了,又把她单独留在一旁,心中愧疚哩。阮玉也被留下来,这才知道她是王少爷的发小,美人在旁,却还从没与她交往过的,曼青是有点惊讶的。但也有点奇异的惊喜,她有点想念中学时期的一些事了。

曼青下午与阮玉聊了许久,点心也吃了许多,早已经饱了,晚饭快快吃完了,说是先回学校去。阮玉也跟着她起身,说饱了,留下玉清和其他人一起陪陪王少爷。

拒绝了配给她们的车,曼青和阮玉挽着手边走边聊。语言大学就在曼青的大学旁边,顺路的。是同一个地方出来,性格又出奇的相近,很快交谈甚好,要成为好朋友了。阮玉进学校以前,还特意约了曼青周六看电影,新出的那场,电影介绍的册子塞给她了,让她带回去。曼青快乐地答应了。


等玉清回来,已经很晚了。宿管嬷嬷一路念她念到回房间,也只有这些人,各个嬷嬷阿姨都是担待着的,有权有势,家里早打点好了罢。放在寻常人里,骂了不说,还不一定给放进来的。等玉清给嬷嬷送了个白玉的钗子了,才缓颜离去了。

曼青早已卸了妆躺在床上,看那个电影的小册子,等玉清终于窸窸窣窣收拾完了,从浴室里出来,才想起问她一句进度。

“嗳,什么进度啊,早些天电影院遇到的,今日不过聊开心了,才留下来了罢。”玉清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,坐在镜子前面往自己脸上抹雪花膏。

“呀,不约我,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了?”曼青祥装生气,坐起身来质问她。

“哎呀!那日我不是叫了你吗?你自己说先生找你!没跟我去哩。”玉清转过头来,回她。

“嗳,他那发小,丁家那个。”曼青默了一会儿,又说,“那么漂亮一个,王少爷没下手?”

“哪里没?”玉清撇嘴,回她,“早早的追求过了,被拒绝了呗,不过后来关系一直很好,也没什么事。”

“你呢?”玉清又到她床边来,问她,“今日可曾遇到什么心怡的人?”

“中了玉清姑娘的魔咒,看起来沉闷的很,没人来搭讪哩,只跟丁姑娘聊了几句。”曼青回她。

“嗳!我都说了让你穿那件粉色的罢!”玉清直骂她不争气,玩闹两句,回自己床上去睡了。灯关完了,只给曼青留个小夜灯,黄色的,在漆黑的房间里,映出月亮似的圆影。




(二)



到了与丁阮玉约定的日子,曼青早早就起了床。独自兴奋半天,却又记起电影是晚上开场。于是笑起自己的萌动来。上次玉清说配她的很的那件粉旗袍早早翻出来挂上了,粉玉耳环,白玉镯子,全都备好了。盛装出席,像约会一般。

“嗳,曼青,我国文挂了,老师唤我补考去的,你笔记借我一下?”玉清从隔壁房间探出个头来——她早早的跑隔壁去和几个挂科的开“学习会”去了,曼青知道不过是吃吃茶聊聊天罢了,课本不过潦草翻翻。

“哎,你算术打了瞌睡都没挂,国文怎么挂了?”曼青一面拿笔记给她,一面好奇的问。

“准是那教国文的老妈妈嫉妒我比她漂亮罢——不过差一分哩!”玉清接过去,笑着回答道,“嗳,你今儿出去约会,回来记得给我带点福记的栗子饼呗?”

“哪里是约会了?!”曼青有些羞,玉清早就调笑着带上门到旁边去了,听隔壁的房间传出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,准是玉清在拿她开玩笑罢!曼青自己也笑笑,拿了本小说出来,自顾自看去了。


她现在是十分快乐的,且不问为何。阮玉或许能成为新的恋爱对象,至于对筠竹的感情,就还是先埋在心底罢。和曼青同岁的那些女子,早早从同性恋爱里脱身出来,照样和公子哥交往的。曼青像是陷进去——她认为这或许是因为筠竹——总之她是爱上姑娘了罢。男子也不是不能恋爱,为掩人耳目也是浅浅交往过几个的,但总是没有和女孩子在一起快乐。曼青自认为这或许是有些不对的,但也不去深究——她爱这种禁忌的快感。 


等换上衣服,涂抹一番,也已经快到了约定的点了。阮玉跟她约在语言大学门口见面,预备是坐人力车过去。玉清在她出门前又过来一次,调笑几句,还不忘叮嘱她买栗子饼回来。曼青连声应了,拿上包,走出门去。

曼青一向是很骄傲自己的长相的,从不自卑。她也有资本去骄傲,是有别样的风情和魅惑,值得人迷恋。阮玉不同的,是种不加修饰的美,曼青的美是四分靠长相,六分靠打扮的,但阮玉不用,她单单是一个存在,就足够让人动心,美的让人嫉妒。

曼青走到语言大学门口的时候,已经吸引很多目光了。她虽有点窘迫,多的还是欣喜。阮玉在门口倚着树等她,仍是一本薄薄的小说。头发没有扎起来,长长的散落着。白色小洋服,勾一点黑色的花边,简洁的可爱。

“嗳,看入迷了?”曼青走到阮玉面前,挥挥手,阮玉方才从小说里抬起头来。一见曼青,竟是愣了一愣,像是无意识的赞叹了一句真美。

“你就笑话我吧!”曼青装作要打她,阮玉笑嘻嘻地躲了一下,挽着她的臂弯往前走。

“我可没笑话你,是真好看,粉色配你,娇的很。”阮玉一面走一面跟她说话,曼青笑着跟她打趣,拦了辆人力车,两人坐上去了。一路上说说笑笑,很快到了电影院。

阮玉去买票,曼青自是去买汽水了。周六的电影院热闹非凡,她独独一个站在人群里等阮玉,惹得许多人的观看,这时的目光就有点恼人了。索性阮玉很快过来,两人挽着进了影院,把身后的一些赞叹之词留到脑后,不去搭理了。

阮玉买的是后排,等坐定后悄悄凑到曼青耳边说:“嗳,你今儿就是打扮太漂亮了,惹得一路上都有人望你哩。”

曼青自是知晓那目光不只是围绕在她一人身上的,转过去笑阮玉说:“那可不一定,丁姑娘自然是帮我分担了不少火力的——还不过只是随便一点的装扮,等打扮起来,那大家眼里可是有你没我的!”

“嗳!我这可不是随便一穿,为了来见赵姑娘,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的洋服呢!”阮玉推一推她,惹她呵呵一笑,很快电影开场了,她们便沉寂下来,自顾自看去了。


等电影散场,天已经黑了。阮玉闹着说没吃饭,拉着曼青去吃法国料理。一个精致的小阁楼,两人猫着腰钻进去。

吃饭时阮玉嘴一直没闲着,跟她讲些电影里的事,还有些边边角角的往事。曼青自然是听得很快乐。等吃完,阮玉还陪着曼青去帮玉清买栗子饼,回程也不打算再乘车回去,夜市是热闹的,成片的霓虹灯打下彩色的影子,印在树上,斑斑点点。曼青有点恍然——或许是与阮玉喝的两杯红酒麻痹了心神——她看着红灯打下的圆印子,总觉有点像京戏里抹在小生脸上的大红胭脂。她这时候有点想念筠竹了。

“嗳,你明朝有课么?我们去看戏吧?香港应该是有戏园子的罢?”曼青拎着栗子饼,走的有点歪歪斜斜,别样的美。阮玉怕她摔了,去搂了她的腰,自是一惊——那柔软面料下的怕不是蛇腰罢?又滑又软的,凉的令人心惊哇。自是盛夏,虽然夜晚也有丝凉气,还是冷的令阮玉惊讶,心中暗自肺腑,莫不是找了个蛇精做朋友?

“嗳?阮玉?”她听见曼青的声音从嗓子里钻出来,柔媚的语调,酥酥麻麻地抚摸她,竟使她红了脸。只是夜太深曼青看不清她,才没那么心虚。以前在女校呆的时候,也不是不知那些隐秘的事,只是她自己没参与,现在竟想到那一处去,她有点鄙视自己的意思了。

“哎?方才走神了!你说明天看戏?我没课的,东街那边有个戏园子,我带你去罢。之前有人送过我几张戏票,正愁没地方用呢。”阮玉这才回复她,有些掩饰般的向她开玩笑:“你这腰怎么跟蛇似的?又软又凉,你怕不是蛇精化成了人形来害我的罢?”

“我纵然是那白娘子,相公也不是许仙呀?”曼青听到她的话,竟笑起来,阮玉也有点不好意思,稍稍别过脸去。曼青逗够了她,竟微微靠在她怀里唱起白蛇传来:“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,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。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,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——”

阮玉听她的调子,只觉心痒难耐,像有一万条蛇缠住她的心房。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,不论是对男子还是女子,她一向是淡薄的,对这一切仿佛都没有兴趣,所以哪怕是她青梅竹马的王少爷找她恋爱,她也是拒绝了。她一直不认为爱情的存在是必要的,但这时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,似春雨浇湿一方大地,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带露珠的青草红花,她踏过去,却不敢采。

“嗳,你到了。”但路并不是走不完的,曼青用手肘撞撞发呆的那个人,唤她。阮玉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身来,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语言大学的门口——该就此作别了。阮玉突然觉得有几分不舍——突然生出的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但也只得挥手作别。曼青走之前阮玉还强留住她跟她反复确认明天碰面的时间与地点,等曼青终于无奈的笑了,才肯放手。


曼青回去的时候还有几分飘飘然,但她酒早已醒了——她并不是不会喝的人,只是今天的小饮令她太过放松了。有些醉意。阮玉过来搂她的时候她感知到了,但也不戳破阮玉或许在挣扎的内心——毕竟是她先看上阮玉的,但戏要做足——她是这方面的好手。

她想,阮玉就如未沾风尘的白莲一般,太过单纯洁美了。这样的人是最好骗,付出真心也没问题——反正是不会伤到自己的。曼青是有些兴趣了。她想或许可以接受,也算是缓解相思之情罢?她总是享受恋爱的,因为会让她觉得欢喜。


等把栗子饼交到玉清手上的时候,免不了又被一顿调笑,又听曼青说起明天还要去看戏,玉清足足的被勾起了好奇心,坐在浴缸旁,隔着个帘子问曼青,到底是跟哪家公子哥出去了?

“阮玉。你见过的,王少爷那个发小哇。”曼青懒懒的靠在浴缸里回话,玉清有些惊讶了,把帘子拉开,一颗头伸进来:“嗳?!你今儿穿这么漂亮,居然是去见个女的?”

“怎么,见女的就不能穿的漂亮了?” 曼青从浴缸里浇点水起来泼她,玉清躲过去了,又问她:“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的?”

“不就那天下午吗?聊天聊尽兴了罢,又发现是同乡人——自然有很多话题。”

“嗳,真没劲……还以为你终于看上了哪个公子哥哇。”玉清自觉无趣,从浴室里钻出去,只留曼青一个人泡在热水里,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,在玉清完全的走出去之前,还不忘提醒一句:“你晚上吃太多,当心又发胖——”

门外是玉清絮絮叨叨的喃喃自语,准是在调笑她的长不胖罢。曼青笑起来,她今日觉得很开心,是因为阮玉。


到第二天早晨公鸡鸣叫的时候,丁阮玉就睁开眼了。阳光顺着窗花的缝隙透一点进来,洒在她摆在桌上的英文小说上——英文版的《百年孤独》,她正看到美人儿雷梅黛丝死去的那一章。书旁边是翻出来的两张戏票,还有她没写完的西语笔记,忘了盖上的雪花膏,随意放着的珍珠链子。

阮玉起身,轻轻地去洗漱,心中有些雀跃,她翻了件旗袍出来穿,群青色的缎子做的——她顶爱那个颜色。头发少见的仔细扎起来了,又把白玉的簪子翻出来戴上了。等一切规规矩矩打扮完了,她却坐在镜子前有些踌躇了:好久没这样打扮过,不过是和同龄的女性一起去看场戏,这样的兴奋,倒有点不像她了。红脂淡淡抹一点,擦到嘴唇上,手指抹过唇瓣的时候,她突然想到曼青的唇,淡粉色的,像樱花一样。她这时有些心动了。

同宿舍的人醒了以后,见她还愣在镜子前,装扮却是少有的精细,还吃惊了一下。阮玉听到身后的动响,却像惶惶然从梦中惊醒一样,突然笑起自己来:“嗳,不过是看个戏,我怎么这样打扮着了?”一面笑着一面把胭脂水粉都擦了,头发也放下来,胡乱挽一个,旗袍脱下了,换件白色的,勾一点蓝色的花边,素净的很。最后淡淡涂点脂粉,算是装扮了。


曼青到的时候,还是穿的旗袍——她顶爱旗袍。阮玉依旧是在看书的,倚在柱子旁,昨天没看完的那本。她自觉有点看不进去,但是不想视线空着,宁愿盯着书发呆。曼青一到,她的整个视线都给吸引过去了。

曼青是极美的,她始终这样觉得。阮玉见过很多美人,但曼青是不同的,是激烈的玫瑰红,却又勾深沉寂静的蓝,混杂在一起,是口味奇异的洋酒,却又像浓醇的中国酒。因着她的与众不同,所以才让她深刻的迷恋着了,目前还不能说是爱情,但足够令人魂牵梦绕罢。

曼青今天穿了深沉的蓝色旗袍,把她的美硬生生地收缩几分,但就算是束口袋里的鲜艳花朵,也依旧还是美又芳香的。曼青看见她,迎过来,笑嘻嘻地说:“嗳,还好,你穿的不太艳,戏园子那种地方,鱼龙混杂,还是别太引人注意的好。”

阮玉有些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了,毕竟她今早还准备盛装出席。是太过于欣喜了,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才换成这一身。曼青站着看了好半天,又道:“不过打扮的这么素净,还是美的,依旧要被公子哥们看哩。”

阮玉装作要打她,顺势挽上她的手,两人同坐一辆黄包车,往戏园子去了。她心里有股甜味:曼青认同自己的美,令她欣喜。她同样地认为曼青美,可不敢太过去夸赞她的美,她有两分心虚的情绪在里边。


等她们坐定的时候,戏还没有开场,桌上摆满了小点心,还有阮玉爱喝的一壶茶。曼青有些恋旧的姿势,靠在椅背上,眯着眼睛像在回忆什么。阮玉于是靠她近一点去跟她搭话:“嗳,曼青,你以前常听戏的?”

“也不常。”曼青顿一顿,跟她讲,“我世交的妹妹爱看,陪她看过几场。”

“那你还能张嘴就唱白蛇传的?”阮玉有些惊讶。

“嗳,世交那妹妹的小叔也是个戏迷,养了一屋子的戏子姨太太,常教我们唱两句的。你要喜欢,我倒也能教你两句。”曼青喝一口茶,似乎很怀念地讲起往事来。阮玉很快乐听她讲这些事,但却有些心悸——曼青在谈起她那世家妹妹的时候,总有些不一样的神采在里面。阮玉这时有一点的悲伤了,她直觉认为那妹妹对曼青的意义是不同于常人的。

“嗳,你头发今儿怎么又散着了?”曼青突然瞧见她那乱糟糟的头发。

“出来的急,没梳罢。要不然你帮我?”阮玉这时很自然地把椅子挪过去了,靠在曼青怀里。曼青笑她两句,从包里拿出梳子,解开她的头发。阮玉感觉有双手穿过自己的发丝,她想,那手会不会也像蛇皮一样冰凉呢?





(三)



常听人说,戏子无情,婊子无义。但实际呢?无情无义的人数不胜数,他们不过只是戏子婊子吗?怕不尽然。阮玉后来经常想,曼青是不属于两者之一的角色,但却照样令人心寒。但实际上,爱人之事又怎样能说的清呢?一旦陷入恋爱里,哪怕是痛苦的也得承受,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自讨苦吃罢。


曼青的手滑到她脸上的时候,阮玉给吓了一跳:果真是凉悠悠的,令人怀疑她刚刚碰过的那杯热茶到底存在否。曼青的手指滑过她的眼下,微微一笑:“嗳,怎么看哭了?”

阮玉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已经两行清泪了,幸亏擦得粉不多,不然不知道得多狼狈。她擦擦眼角,胡乱说两句糊弄过去。她实在太感性了点,不过听那戏子唱句"哪一位去往南京转,与我那三郎把信传。就说苏三把命断,来生变犬马我当还——",竟让人深深悲伤起来,不自觉的落泪了。

曼青望着她笑,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,把脸上泪水胡乱擦了,接过曼青递给她的小镜子和脂粉,抓过身去擦擦。曼青转过去喝茶,盯着戏台上,余光瞄了一眼台下,厌恶的蹙眉。她们坐在二楼的包厢里,有人正从那大厅遥遥上望呢。

没等戏演完,曼青便提出说走了,阮玉虽不知原因,却也跟着她了。顶长的路,曼青亦不说要叫车,预备走回去,白色高跟鞋,踏碎落下的枯叶,叶子碎掉的声音放大了在阮玉脑中回响。

曼青不说话,阮玉亦不知到底该说写什么,相处这段时间,倒是第一次像这样没有话聊。阮玉抬头看天,有白色的鸽子掠过云层,飞过去停留在蓝色的屋顶上。一只猫从瓦楞上踏过,清脆的声音。昨夜似乎下过雨,还依稀能闻到空气中的潮湿,她们沉默着走了许久。

“嗳,阮玉。”曼青突然唤她了,寂静的空气里,她们独自走在小道上——是个适合谈秘密的地方。

“怎么?我还以为你准备一直不跟我讲话来着呢。”阮玉笑笑。

“阮玉,我得给你承认件事。”曼青话才说出口,却又一顿。“若你听了生气,就不再拿我当朋友好了。”

“那么严重?”阮玉一惊,“莫不是你真是那蛇妖化的,今天要跟我坦白了?”

“嗳,你还跟我开玩笑?”曼青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,凑到她耳边去。

“其实,我喜欢姑娘——作为恋爱对象。”


阮玉这下是真的惊到了,曼青方才那温柔的吐息好像还在她的耳边,滚烫的很,似酥酥麻麻的一阵风。曼青说完后已转过头去继续向前走了,阮玉暗自心惊,不知她现在说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——莫不是察觉到自己昨天的心思了?

但瞅着又不像。曼青的背挺得直直的向前走,连回头也没有的。阮玉这下猜想,曼青专挑这条路走,可能就是想给她讲这件事罢?但到底为何,却不知了。她们一直沉默着往前,直到走到市区,看到一家卖布的铺子,曼青才说想进去逛逛。

阮玉自然也跟着进去了,正巧是接近饭点的时候,还没有那样多的人。她瞧见一匹粉色的布,有桃花勾勒的装饰,立刻觉得是适合曼青的,不自觉唤了她一声:“嗳,曼青,那布拿给你做衣裳罢?”

话出口她自己惊了一惊,曼青刚刚告诉她的秘密她是没有多大的感触的,至少谈不上厌恶。但确实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这时却只因为看到匹合适她的布,自然而然地又与她交流了。曼青是一愣,方而展眉一笑,顺着她的目光去瞧那匹布,也是很欣赏的样子。

“嗳,挺不错的。”曼青笑的眼角弯弯,“我正巧想做件新旗袍。上次见你穿的那件粉色是樱花案的,我更喜欢桃花一些。”

曼青自是叫了伙计取布来,隔壁就是裁缝铺了,预计一会儿买完布出去做一件衣裳。她仍旧在游览,突然停下来,拍拍阮玉的手:“嗳,那匹白色的,给你做件旗袍罢?”

阮玉也顺着去看,白玉色的布,看上去素净的很,但有一支蓝花自下生出,立刻显得高贵典雅。阮玉自是笑着接受了,也唤伙计取下来。

等买完布,自然是到旁边的裁缝铺里去,尺寸给老师傅量了,约定好下周来取。曼青叫饿了,拉着阮玉去隔壁的茶楼吃饭去。

“嗳,我们这算和解了?”等坐定后,曼青才问她。

阮玉愣了一下,才理解曼青的意思,于是弯弯一笑:“也没闹矛盾呀。”

曼青听她这样回复,自是笑开了,两人间有些紧张的气氛刹那间消失,烟消云散了。


下午还仍旧是空闲的,吃完饭也没事情做,便约着去湖里划船了。正巧是荷花开的季节,粉色的一大片,衬着绿油油的荷叶,一整股清新的味道。阮玉在船头看曼青,她深蓝色的衣裳掩在一片花里,却别有一番美色。她越来越觉得曼青美,自己都摸不清的心思。

“嗳,你放假回上海吗?”曼青问她。

“大概是不会回去的罢,家父在这边买了小公馆的,他新娶的那个姨太太我不大喜欢,也就不回去生气了。反正这边假期也会配两个佣人的。”

“嗳,你母亲呢?”

“母亲去英国了——他们早早分开了。我去找她,也太远了,麻烦。”

“嗳,对不起。”曼青是一愣,然后突然说了抱歉。

“有什么对不起的?”倒令阮玉惊讶了。

“总觉得提到你伤心事了。”曼青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。

“哪里算的上伤心事?”阮玉一笑。“我是没受到什么伤害的,父亲也对我挺好——我只是自己不大喜欢他的新姨太太。”

“你预备回去?”等沉默了一会儿,阮玉才问她。

“不一定罢,正在考虑呢。”曼青说,“总觉得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做,不过喝喝茶看看戏罢了。”

“嗳!那要不你留下来陪我?顶大的房子——我一个人住也怪怕的。”阮玉突然说。

“哎——胆子那么小?这下不怕我是蛇精现人形害你了?”曼青笑话她。

“哼,正巧借你这只蛇精来避避老鼠罢!”阮玉也接着她的话头讲下去,两人说说笑笑,竟是把这事给定下了。



曼青回宿舍后开始写信,寄回上海的,内容其实也简单,不过简述自己不回家的事罢了。家里一份,两个弟弟一份,筠竹那里自然也没忘了写一份过去。过两天得到回复,亦无什么太大的反响,曼青却还有些默默然了——她私心里是希望筠竹给一点惋惜的回复的。

离放假还有一段时间,大考的事几乎占满了她整个生活,也就无暇去想其他。她与阮玉还是见面的,阮玉能在外语方面给予她一点帮助——课外辅导似得。

香港的市立图书馆倒成了她们常约会的地方,选在阴凉一点的角落,有时候遇到下过雨的阴天,窗外是还挂着雨滴的樟树叶子,还能望着叶子吟两句诗,全当消遣。自带的水壶里装满的是花茶,有时也买两瓶汽水——常常是阮玉买的,她爱极甜食。

曼青自那日跟阮玉坦白后也没再聊过恋爱方面的事,她在等,等阮玉上前来找她。之前不过是埋颗种子,是否发芽还得看造化,这个假期或许是个机会,她不着急的。阮玉是很理想的恋爱对象,但不能由她自行提出。这样少些趣味。

曼青有时也会反思,是否是自己太圆滑了,还是在这一方面太过分了。她常把恋爱当游戏,她也总是赢家。或许会为输家惋惜一阵,可还是自己赢的快乐。

至于阮玉。她自己觉得是有些动心的,可是不知道该怎样踏出第一步。曼青是早已在她眼前坦白了,但亦没说爱她——她不敢轻易认为坦白就是在说明爱她了。阮玉还从未正经的恋爱过,她在这方面算是个新手,却不知道曼青是怎样的角色。

两人各怀心思,倒也都没拆穿说破,各自过去了,很快到了期末。


“嗳!曼青!你有复习好吗?”玉清昨天熬了个大通宵,生怕国文又挂了。那教授是她口中的老妈妈,姓朱,大概四十岁罢。只是看着更显老气,多严肃的一张脸,总拿着教鞭的,看着像国中时的严厉班主任,令人生畏。

“到还行的,及格应该没问题罢。”曼青去拿自己的自来水笔,检查了下。

“你总这样说!”玉清跑过去挽她的手,和她一同下楼去,“你国文哪次不是高分的?到底有什么技巧?”

“哪里有技巧?”曼青笑笑,“只是朱教授爱命题自由作文,大概是我写的文章她喜欢罢。应是多亏我爱看些小说——不像你!除了课本倒不看其它书了。”

“谁说的!”玉清鼓起腮帮子,愤愤然:“我还是看的!”

“是看连环画,还是春宫图啊?”曼青压低了声音,悄悄笑她。

“嗳!你坏!”玉清这下羞红了脸,捏了拳头轻轻敲打她,还在娇呻:“哪有人大白天说这些浑话的!”

曼青哈哈笑过去了,和她一闹,倒是将备考的紧张给压下了好几分,继续往考室走了。


等考试结束后,王少爷约了玉清去钓鱼,玉清索性将曼青也捎上了。曼青自然是叫了阮玉,等四个人在鱼塘旁边集合的时候,倒自发的形成两队了。

“嗳,你行啊,阮玉。我叫你你都不来,赵小姐叫你你就出来了?”王少爷拉着玉清,似不服地向阮玉发话了。

“没办法!赵小姐长得比你好看一点!”玉清嘻嘻笑着接话,跟王少爷打闹去了。

“我不是想到你们两个人,我来不就成个干扰者了吗。”阮玉过去挽曼青,笑着回答他:“而且确实,美人的话比较管用些。”

“嗳!你们都笑话我吧!”曼青举着把太阳伞,把阮玉罩在里面了。她今天穿了裤装,蓝布做的,倒不显得土气。阮玉是穿的黑布背带裤,俏皮的很,两人都把头发高高的扎着挽起了,曼青见阮玉的第一眼,还在笑话她终于把头发给梳好了。

于是分成两队各自去钓鱼了,曼青和阮玉坐在一堆,自然是很招人看的。这下倒好,人人来望她们不去望鱼,竟让她们钓上来不少,最后拎了两条回去,在王少爷家让做饭阿婆煮了碗鱼汤,另一条蒸着吃了。

“嗳,我看以后我钓鱼,就该一定把你们带上了,好吸引别人注意,把鱼都让给我。”王少爷在饭桌上调笑着说,曼青笑着接他话:“嗳,那你这意思是我们玉清没那么美了?”

众人哄堂大笑,一晚上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。王少爷留她们睡一宿,自然是阮玉和曼青一间房。

阮玉以前在王家留宿过,自然有遗留的衣服。她翻两件出来,给曼青当睡衣了。等两个人洗完澡出来到床上去,自然是有聊不尽的话题了。从小说聊到时事,还有些闲情俗事,聊不完似得,最后聊到爱情。

夜此时已经很暗了,黑乎乎的天空里挂出一轮金黄的明月。她们没有关窗子,月光洒进来,落到红木做得小桌子上面,还有温好的一小壶花酒,是王少爷专门为阮玉准备的——早知道她喜爱这样的酒。

阮玉把酒拿到床头柜,和曼青一人一杯。桌上还有些点心,这时是吃不下了,亦怕长胖。女人,是总会担心这些的,更何况是两个本就美丽的人。

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。”阮玉对着窗外遥遥举杯示意一次,收回手喝下了。曼青笑笑,也学她一敬明月。

阮玉已跟她吐露了许多,包括没曾正经恋爱过的事。曼青看上去不算太惊讶,几杯下肚,阮玉已有几分醉意了。王少爷估计应该是拿的王家新酿的花酒给她,王家的师傅酿酒,老是酒味重些的。

“嗳,曼青,你有吻过人罢?”阮玉把杯子放到桌边去,突然问她。曼青一看她,便知她肯定是醉了。

“吻过,男女,都有。”曼青也把杯子放下了,凑到她眼前去回答她:“怎么?丁姑娘想试试?”

一句话才一说完,阮玉便凑上前来了,温热的唇瓣,附上曼青的唇,还有股酒香,令人发醉的味道。




(四)


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梦中之情,何必非真?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!

直说爱欲一词,倒不止是男女之间。而问世间情为何物?倒叫人生死相随。一吻过罢,阮玉整个人酥酥麻麻地软了身子,明明是自己先主动,这下却好像被人占了先机。该说如何?她便突然想起诗经了,“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”这句话也就只能想想吧,断不敢说出来让曼青笑话的,她知道曼青大多是发现了自己那份懵懵懂懂的爱情了,但曼青不说破,她也不刻意强调——毕竟她现在是拿不准曼青是否爱她的。

但也罢,不过接着酒醉而已。自去睡了,第二日起身装成什么也没发生的也不是不行,但曼玉那颗黑眼啊,真如蛇眼一般,凉幽幽地望着她,好像望进她心底去了。

“阮玉,你醉了罢?”曼青摸一摸她的脸颊,冰凉的手心,舒服的她直蹭。曼青扶她躺下了,床边只留了盏小夜灯——曼青是习惯点灯睡觉的。

“把灯关了,好伐?”阮玉歪在枕头上,懒懒伸出一根手指敲敲她手背。“有我在你旁边呢,倒不需要害怕什么吧?”

“我也不是害怕了。”曼青伸手,把灯熄灭了,一个黑乎乎的房间,只有窗外点点月光,洒在两人的床铺上,“不过习惯了,住上海的时候,老是要点盏小灯的。”

“嘻嘻,那现在养成不开灯的习惯吧?老点盏灯睡觉,就算是小灯,也费电的很哩。”阮玉笑她。

“嗳,这下是王少爷的电费比我尊贵了?”曼青似不满的回她,两人说笑一阵,都自去睡了。


第二日起床的时候,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。玉清由王少爷送回宿舍去,曼青与阮玉自是各打一把油纸伞相约漫步了。走到一座桥前,阮玉收了伞,跑到曼青伞下去,跟她打趣:“这下我便是那许仙,你便是那白娘子了。”

曼青笑起来,让阮玉挽住她手臂,也回她到:“那相公与我同走这断桥罢?”

等阮玉挽上她,她又唱白蛇传来调笑她了:“最爱西湖二月天,斜风细雨送游船。十世修来同船渡,百世修来共枕眠——”最后两个字拖得及长,阮玉微红了脸,粉拳打她两下,算是泄愤了。


大考的成绩下来后,宿舍里的人也都准备要回家了。曼青边收拾着行李去阮玉家里,边跟玉清打趣——这次玉清的国文险过,只比及格多了几分,玉清下来愤愤地讲那老教授还真是嫉妒她美了——不着装扮的去考试,倒还过了!曼青听了笑的脂粉都要从脸上落下来。

“嗳,曼青,你假期不回上海去的?我还打算去找你玩玩罢?”玉清只知道她不回上海,缘由倒不晓得。曼青朝她笑:“你想去也行的,我让我两位弟弟招待你罢,你和我们家二公子性子倒蛮像,肯定能玩到一起的。”

“哪样的性子?你倒要说像了?我总觉得不算是好话。”玉清撇一撇嘴,去曼青眼前撒娇。

“一样的顽劣,一样的好耍罢——”曼青倒是眼睛也不转一下,依旧收拾她的行李的,等玉清一声“好哇!你果然说的不是好话!”传出来,才笑着赔罪了。

“我估摸也会回去几日的,动身之前给你写信便是。”曼青最后只好这样才得以脱身,去语言大学门口找阮玉回合。丁家的老宅子派了车子来,车夫把行李接过去放在车里了,把车门打开迎两位上去。


一路说说笑笑,倒很快过去了。车最后停在一碧绿的院子里,连栏杆都漆的淡绿色——阮玉顶爱的颜色。花圃里是种的玫瑰,这两天开的正旺,鲜红的花瓣,像要滴出血来似得。楼梯上趴着一只雪白的猫,懒惰地摇着自己的尾巴。后院似乎还养了只狗,有小声的犬吠。曼青环顾四周,是一处顶大的宅子,欧式的建筑,在附近是常见的。人不算多,也只有一个园丁,一个煮饭妈妈和两个丫头在,车夫把人送到后也自去歇息了。丫头很快出来,把行李都搬运到房里去,曼青的旗袍尽数给挂起来了,阮玉执意要两个人同住在一间房里,以害怕为借口。

曼青自然是没有异议。那夜一吻过后,两人倒默契的没有再提起这事,权当做是醉酒后的玩笑。但她自己心里清楚的,阮玉大概是动了心罢。她也不说什么,该坦白的已然做了,剩下的看造化罢。阮玉的性格,怕是也瞒不了太久,便会自己缴械投降的。

等收拾罢了,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了。煮饭的老妈妈亦是上海带过来的,煮出来的菜肴必然符合两个人的口味,曼青许久没吃上海菜,吃的很是愉快。饭后院子里逛逛,遛猫遛狗的,很快夜到了。阮玉带着曼青上楼去,天台上有一大理石做的桌椅,丫头早早备上阮玉平时爱吃的点心与茶在此了。曼青舒舒服服地坐上去,发出一声喟叹:“嗳——美人佳肴同在,今夜还有这样一轮金黄的圆月,此生足矣。”

阮玉听了微微一笑,两个人对着月亮品茶,谈诗论画,等夜深,才慢慢踱进屋里去睡觉。



阮玉已经不是第一次放假的时候留在香港了,但却是第一次带人来留宿。阮玉能记得那许许多多的夜晚,自己一个人蜷在石椅上,桌子上有王家送过来的酒。那些夜晚总会喝醉,但总是酒不醉人人自醉。后来多多少少了解到是自己的脾性,爱好寂静,却接受不了孤独。所以会去聚会,却把自己圈在树下。

遇见曼青是个意外,倒是在她面前把一身伪装给卸完了,但渴望曼青爱她,又是个不定数了。曼青说她吻过人,有男有女。从这一句总能听出她的风流。所以不确定曼青的爱,认为难以得到,但阮玉曾表露过一些,曼青听说她会法语,让她说两句的时候悄悄混了句:“Je t'aime”说爱她,但不知道曼青到底听懂与否——她只微笑着赞叹说好听的。

看造化吧!她最后也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,毕竟若恋爱称之为游戏,那肯定是谁先爱上谁便输了。她已然失了先机,处在劣处,现只能渴望有个回音。


曼青醒过来的时候,太阳已然高高挂起了。阮玉仍在赖床,连回答她的声音都软软糯糯的。她轻声下了床,准备逛逛。

这座宅子果然大得很,逛完竟让曼青出了一层薄汗。摆在客厅的洋钟倒才指向十点。曼青到客厅里坐着,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折射进来,照到茶几上,像座小小的彩虹。

客厅里摆了许多阮玉的照片,小时候的,长大后的,曼青一边看一边想,果真是从小美到大的。之前在楼梯上的那只猫扑到她膝盖上蜷着打瞌睡,她一边抚摸它,一边想着自己的事了。


已经许久没见到筠竹了——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,自她来香港后,更是再没见过她的面,偶尔写信,也不能解相思之苦。曼青倒是对这样一个妹妹付出了真心,所以到后面不论被何人所伤都是不至于过分伤心的——因着自己的心里留有余地。阮玉现在于她是最好的对象,能解相思,亦能打发时光,但要怎样引诱她道出实情倒成了难事。

现在已经有一吻了,曼青心里的算盘打得顶精,亦不管阮玉会不会因此而伤心的。别人说她多情,但她自己认为她最是无情人的——亦或许只对筠竹有几分爱意罢。


思想半天,阮玉却在房间里叫她了,直把那猫吓得一醒,自个儿跑到院子里去找那狗玩了。曼青慢慢踱上楼去,估计是阮玉醒来发现她不在身边,有些奇怪罢。

她上去看她,阮玉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床上,眼神还有点迷离,估计是还有一魂一魄在睡梦里罢,曼玉自到她跟前去:“丁姑娘,有何吩咐?”

阮玉知道曼青在笑话她,但也顺着下去,故意抿抿唇:“嗳——伺候我换衣服梳头发罢?”

“嗳,要换衣裳,得先脱掉这一身罢?”曼青装作去解她的扣子,阮玉闹了个大红脸,把曼青赶出去,自己换了衣服出去,却撒娇让曼青帮她梳妆。

“嗳,我们做的衣服好像到了,不如去取罢?该是到了时期了,虽然知道那家裁缝做的慢,不过离我们去看戏可都有两个月了哇?”阮玉道。

“好啊。”曼青坐在阮玉跟前,替她描眉。黑色的眉笔,弯弯的画下来,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进,呼吸都能喷到对方的脸上,温热的,痒的很。

“嗳,嘴巴闭一下。”曼青把胭脂拿出来,止住阮玉喋喋不休的嘴。用手指抹一点红色,淡淡的抹上她的嘴唇。阮玉只觉得曼青手指划过的地方酥酥麻麻,烫的很,倒令她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

下午自然是去取做好的衣裳,车夫把她们送到铺子门口,便自个儿领了小姐给的赏钱去吃茶了。曼青与阮玉取了衣服,当即便换上,令店员好生赞叹。阮玉即时说要去赏花,把车夫给招呼下来,三个人浩浩荡荡向公园驶去。

这日倒算是阴凉,出来游玩的人不少。车夫把车停好,自去找了个阴凉处和其他人聊天。阮玉把车上备好的餐布与甜点拿出来,与曼青选了处地方坐下了。一片姹紫嫣红之地,她俩倒是独独清凉的两朵,看花的人自然有一部分目光是在她们身上的。亦有人过来搭讪,不过都被浅浅地都拒绝了,一下午本是为了清净来赏花,倒却因旁人的打扰而有些不得安宁了。曼青找了个空子,带着阮玉走了,那天回去的人净在谈论杜英树下的两个美人,让那些懒没去赏花的人有些懊悔了。



“结果还是回家了,本说得了新衣裳,一定得拉你逛逛的。”阮玉坐在自家花园里,颇有些不开心的样子。

“丁家的花,亦不比其他地方难看,又得清闲,不好吗?”曼青笑笑。

阮玉自想了半天,倒才接受了她这样的回答。那猫闻到点心的味道,跳到桌上来,尾巴扫翻了桌上的茶,叼了糕点跑到园子里去。阮玉当时带着曼青前去捉它,又是一天过去。





(五)



天色一亮,丁宅收到一封信来,上海送过来的,收件人写的是曼青。曼青难得赖床,似乎是昨天玩的太累了,所以阮玉先替她接过来了。寄件人娟细清秀的字,方方正正写了个夏筠竹。想是曼青早早把这边的地址告诉旧家了,信件自然寄到这边来。


筠竹的名字,阮玉倒听过几次,就是曼青口中的那个世家妹妹。曼青曾说过常通信的,也就不值得过于稀奇。但阮玉总觉得这人对曼青来讲并不一般,自然对信件的内容好奇起来,但碍于情理不好打开,只悄然拿了后放到曼青身边去。

等曼青醒后,看到摆在床头的一封信,心里当然是惊讶且欣喜的,但好歹要在阮玉面前收敛心神。阮玉捧了本书在她身旁看着,她便不避讳的打开了信——知道阮玉是不会来偷瞧的,从小到大的教养不允许她这样做。

这边阮玉自然是注意到了曼青打开信的样子,一边端着书,一边还用余光瞟瞟,不作声地观察,看曼青脸上的表情。她心里猫爪一样的难受,想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,却又不好动作,只得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书上,耳朵竖起来,直到听到那边没了声息,似乎是看完了,才转过头去,刚好看见曼青把信收好,从带过来的箱子里拿出个做工精美的盒子,把信放进去。阮玉遥遥一望:呵!全都是同样的信封!似乎是同一个人寄的。


“嗳?哪家妹妹的信啊,你这样宝贵?”阮玉自然心中有猜测,但免不了拿出来说说,曼青把盒子关上,朝她一笑:“跟你说过的世家妹妹,我这妹妹怪习惯多的很,每每遇到我总要看她寄给我的信还在不在的,若少了一封都要生气。”这话当然真假参半,筠竹小时候倒是有这个习惯,小孩子写字丑,却总爱写写画画,夏赵两家不过几条街的距离,筠竹总要写了信差车夫送过去,每周还得要曼青把寄给她的都拿出来看看,挑选两封自己觉得写得极好的回去收藏。所以若曼青这边弄掉了一两封,总要闹脾气,但自己拿回去的又不知道好好收藏,总掉个一两封。

后来就不再这样干了,曼青却是留下了保存的习惯——自然,也不仅是习惯,更多是私心。筠竹写信不爱写多了,浅浅交代一下自己这几天的事,问候两句便完了。有时还写信告曼青弟弟的状——多是又抢了筠竹的唱片,或是看上了同一个唱戏小生罢。曼青无事时爱把信拿出来一封封的看,自然能注意到从以前的亲密到后来的有些生疏,公事公办的写法,好像寄信给她倒成了一个差事。她也不恼,自认筠竹不是顶爱写写画画的人,也就没放在心上去,她内心里总是认为筠竹认为她是不一样的,但现实是摆在那里,隐隐约约能看到的,她自己不想戳破罢了——她爱在这些地方保持自己的骄傲。


阮玉听她这般解释,也不好再说什么了,以免显得自己小气,只催曼青去换衣服梳妆跟她去钓鱼。丁宅后面是一座山,自然有溪水的,阮玉不愿总呆在家里,总要每天拉曼青去个地方。今天天气不算炎热,索性把一家子下人都带上了,还有王少爷之前送她的烧烤架,预备今天在外面烤鱼吃。煮饭的王妈担心钓不上鱼来,便带了些食材跟上。

山上人不太多,溪水还有些冰凉。两个丫头把野餐布铺好了,正准备招呼两个小姐过来坐下,却发现她们早就提着桶拿着鱼竿钓鱼去了,暗自叹息一阵。车夫去把烧烤架支好了,顺便帮王妈洗菜。筠竹和阮玉两个在水边上坐着,只觉得水里凉爽,忍不住脱了鞋把脚泡进去,曼青还笑到时候吃的鱼一股脚味。

坐了好半天,好歹还是钓上来了几条鱼,王妈弄着烤来吃了,阮玉和筠竹总雷声大雨点小的,闹着吃鱼闹得欢,但正经吃的时候却早早地饱了,所以剩下的都是车夫和两个丫头吃的。王妈不爱吃鱼,只烤了些蔬菜自己吃了。


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,说说笑笑吃饱喝足后天也快黑了,本来催着两位快点回去,阮玉却硬是拖着曼青不让走,说是要留在山上看星星。车夫只得先把几个丫头和王妈送回去,再一会儿过来接这两个大小姐。

曼青这也习惯了阮玉有些小孩子的性情,最开始倒没发现,只认为她是安安静静的,确实没想到竟这样顽皮,她认为这是阮玉可爱的一面。等几个人一走,空荡荡的山头只剩她们两个,却是相顾无言了,只傻愣愣地盯着漆黑的天空发呆。


丁宅本就在有些偏僻的地方,空气清新的很,更何况还是在山上。这样的夜晚,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繁星,颗颗闪闪,璀璨的很。阮玉很爱这样的寂静,不说什么,却也不显得尴尬,两人一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,直到头都仰酸才不再望着天。

阮玉用余光瞟一眼曼青,今日她没怎么化妆,浅浅的铺了一层脂粉在脸上作数,倒不似平时的娇艳,生出一股清净的美来。阮玉看的动心,没注意到曼青早就发现她,直到四目相对,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。曼青瞧着有趣,冲她微微一笑,这一笑百媚生,让阮玉本就柔软的心硬是掐出水来,不自觉靠近她。


爱欲这事,在她们这个年龄倒也是藏不住的了。到靠近以后,温热的呼吸交织到一起,便不自觉接吻了。软嫩的肌肤相触,阮玉是一瞬间觉得脑中刀光火石劈开了她一颗沉寂的心。她爱这种感受,不说出来也能表明,爱一到深处,自然无论做何事都能表现出来,曼青这下知道阮玉已经卸下防备,彻彻底底自投罗网了。远处有车鸣——车夫快到了。

曼青捧着阮玉的脸,与她分开来,自然是怕被外人见着了。车夫到的时候两个人还都红着脸,倒以为是吹凉了,回家立刻就嚷嚷让王妈煮两份姜汤的。曼青早早平静下来,阮玉却红着一张脸思绪万千。快速地喝了汤洗了澡,赶忙锁了门拉曼青到床上去,但结结实实躺下后却又不知道做什么了,她虽然是知道些风月事,但毕竟自己没尝试过,只能吻吻她,干着急,身体里有火压不下去,但四肢又都紧张的不知该怎样放了。

最后还是曼青来做了主动的一方,她向来在性爱上是爱主动的,说到底也是比阮玉多些经验。阮玉虽知道这点但心下不太舒畅,不过被伺候的舒服,也就哼哼唧唧不再想了。下人都在楼下的,估摸是听不到楼上的声音,但阮玉还是后怕似地压低了自己的喘息,一时间更累两分。两个人弄到了半夜,最后草草擦下身子,套件衣服相拥睡了,这一睡睡到日上三竿头,丫头都敲了好几次门也没敲醒两个人。


等再醒过来,已经是下午了,昨天夜后没洗澡,两个人都黏黏糊糊的不太舒服,预备洗个澡,嬉闹着决定放水的人,最后却还是一起进了房间的浴室。阮玉本打算等曼青洗完以后再去洗的,但曼青紧紧牵了她的手,一起踏进浴缸了。昨夜的事还萦绕在阮玉心头,使她不自觉红了脸,曼青倒是不太在意的样子,微笑着脱掉衣裳,唤阮玉踏进浴缸里来——那缸是极大的,装下两个人毫不费力。

阮玉这才有机会打量曼青的样子,昨夜灯太黑,竟没能细细观察的。一想起昨夜,阮玉又闹了个大红脸,曼青把她圈到怀中去,轻轻地揉着她的腰。


两人在水里呆了极久,等水都差不多凉了才出来。阮玉早就喊饿了,拉着曼青让王妈做了些吃的,胡乱塞到嘴巴里,才开始计划今天的行程。

这时辰却已经晚了,曼青亦不太想去看电影的,阮玉只得在饭后跟曼青到院子里逛一逛。假期里不需要做功课的,但曼青还是催阮玉把书拿出来看看,顺便教她两句法语的。郊区的深夜风凉,很是舒爽,两个人在天台学习一会儿,倒也清爽。等到睡觉的时候,阮玉又是懵懵懂懂地挤过来了——尝过一次甜头以后,怎会不贪恋第二次?

或许是昨日的欢愉让两个人都有了些默契,这次的快感倒是多了,完后还有精力去洗一洗的。接下来几日总是如此,白天出去玩耍一下,夜晚就算不欢爱也要亲吻的,阮玉知道两个人都还没表露过什么,但是动作的默契应是算作互相接受了罢,欢喜的很。


日子就这样一摇一摆地过去,阮玉也带着曼青把香港大大小小的地方给玩遍了。到八月,是越发的热了起来,薄衣衫也常被汗水打湿的。

曼青拿了封信,在房里坐下了,阮玉今日被隔壁屋的亲戚拉去应酬了,曼青自知不便,推脱掉了。今天房里也就剩她一人——下人们被借过去打下手了。

信是筠竹寄回来的,还像往常一样不痛不痒地聊了些事,最后却多了几行,大意是赵家人许久没看见曼青了,想念的紧,硬要她回去呆一个多星期的,顺便为冠良践行——二少爷到了快上大学的年龄了,说要差到法国去的。

曼青思虑再三,也就答应了,提笔回信,顺便给玉清寄了一封——说好的去上海时要带她玩耍的。等两封信寄出去,曼青便到木椅上躺着看书了,静候阮玉回来交代一下。桌子上是泡好的花茶,王妈走之前从冰窟里拿了冰块出来的,帮她备好了,倒是照顾的周全。

曼青喝着茶,往窗外看去。八月的烈阳烘烤着大地,她突然恍恍惚惚地想到,铃兰快要开花了。



(六)



阮玉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曼青在收拾行李,桌上信摆着,她瞟一眼,又是那什么筠竹寄来的。一霎间有些心凉,冒着一身汗急急忙忙回来不过是怕曼青寂寞的,这下倒好,自己不过半日不在家,已经收拾了行李准备走了——看样子是去赴这个情妹妹的约哩。

赵曼青等把要带的衣服放进自己的手提箱里,才见着冷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阮玉。余光一瞟看到没收起来的信,估摸着是阮玉给误会自己要抛弃她了——一整个小孩儿模样。曼青只觉得她这样可爱的紧,忍不住笑出声来,阮玉被笑的摸不着头脑,却还是装作生气的样子,心想着至少得把样子给做足了。

曼青见她还一幅气鼓鼓的样子,干脆把信拿给她看,这下才使她磨磨唧唧消了火气,唤了车夫说送她到机场去。


“嗳,要不是答应了我姑父周日得到他那里去的,我倒也想跟你去上海了。”候机厅里,阮玉忍不住抱怨起来。曼青倒是悠然自在,坐在位置上拿本小说看的,听她说这话,瞥她一眼,悠悠地开口,问她不是不愿见那令人生气的父亲和姨太太么。

“那我方可住你家里——不过是不想回去见他们,不去还得把我绑到家里去不成?”阮玉气鼓鼓地开口,曼青越发觉得她可爱,忍不住揉揉她的头。

“我不过去一周罢了,尽快回来就是。你实在想我,寄信不就得了?没准儿信还没寄到,我人就回来了。”

两个人在候机厅里磨叽半天,等广播出来了,才不舍地相离了。阮玉乘车回去,像气不过一样地倒头睡了——其实也不该再气,曼青回上海又不是会情郎的,但一想到会见到那个心尖尖儿上的筠竹,她就还是有些恼了。


这边曼青上了飞机,看本小说的功夫,就差不多到了。冠霖冠良早听说了消息,在机场门口等着的,但左看右看也没有筠竹,冠霖说她是和冠良闹了矛盾——又是抢人的矛盾。今天说什么也不肯和冠良一起来,就在赵公馆里候着她。

曼青的行李早被冠良接过去了,这二公子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他这个姐姐。从小到大尝到的厉害可太多,备了两分敬畏之心。但还是爱撒娇,顽皮得很,相比起懂事的幺弟冠霖,看上去倒像是他是弟弟,而冠霖是哥哥了。冠良怕曼青因着他和筠竹的矛盾教训他,早早拿着行李快步走了,把冠霖留下来陪姐姐说话,曼青也只能笑笑她这弟弟的小孩儿心性,由冠霖挽着走了。


曼青在上海的交际圈也算是有个名号,一听她回来,几家子人忙忙地递帖子过来了,舞会的或是什么派对的,很快堆起来,像是不肯让她在上海的这几天消停。筠竹倒是见到了,在赵老太爷身旁陪着聊天的。一晃半年多没见了,还是初别时的模样,好看的紧。筠竹正在上高中了,还是爱钻戏园子,逮到好看的小生或小旦定时要缠着他们哄她玩几天的,因此老和一样小孩似的冠良闹矛盾。

曼青心里清楚,筠竹虽然是缠人,但往往不涉及恋爱的,所以很是安心。她这样的年龄,还看不来这些,不过见别人长得好看,就认作跟小叔从戏园子里拐回来的姨太太一个样子了,爱去听他们唱私戏的,出手自然更是大方,理所当然讨得那些戏子的欢心,宠她的紧,所以每每与冠良抢人,总是她赢得次数偏多。至于冠良,高中的时候是早就混在那些圈子里了,也劝不回来的,不过好歹没惹出过什么乱子,赵家也就放任他不管了。

筠竹与他倒还是七分亲近三分疏离的,仍如她们瞥见后花园一吻以后一般。曼青自然心里不觉得痛快,但也无可奈何。这样别扭的吃完了饭,冠良就催着曼青去换衣服跟他到舞会里去了。


筠竹以补习为缘由早早地离开了,曼青被冠良催到房间里换衣服,挑了半天换了件黑色的洋装,装扮一番出来,连连被冠良夸美的。

冠霖一向不爱到那些场所去,便是呆到客厅里陪老爷子听戏去了。车夫送姐弟两个到宅子门口,一整个屋子的灯光,晃的人眼睛都有些痛了。

赵家姐弟自然是成了全场的焦点,跟着歌跳了几曲后,也到一旁歇着去了。曼青是不爱穿洋装的,但这样的场合也不好穿旗袍,心里有两分不痛快,不能放开了玩耍。

她和往昔的友人坐到一旁吃着点心聊起来了,一眼瞥到冠良:又不知道他搭上了哪家的小姐,正哄得人家笑的欢心。不过好似还记得老爷子吩咐的今晚必须得归寝,所以也没做出什么太不雅的举动,曼青得以放下心来。冠良的年龄还不大,圈子里人都喜爱他得紧,一是爱他赵家的名号,二是爱他年纪小——有这样一个俊俏的少年挽你叫姐姐的,谁人不开心?就连有些公子哥都对他有兴趣的。

玩的开心,自然是把筠竹的事也放到脑后去了。曼青自觉差不多也该习惯筠竹这样的做法了,便把恼怒的情绪放到一边去,跟友人有说有笑的聊着,直到晚会结束。


另一边的阮玉倒不像曼青一般过得风生水起,显得有些魂不守舍。她一向清冷,只在亲近的几个人眼里才是一幅小孩儿模样,曼青到她身旁后,那些撒娇的样子都让她看过去了,反而忘了自己是个不爱热闹的人。等曼青一走,她自己孤零零地待在大宅子里,还当真有些害怕起来。

小说阅毕了,最后是无聊到去看课本了,但看到那些法语单词,又想起曼青让她教她说两句的时候,心痒痒起来。恨不得马上坐飞机到上海去,一解相思之愁。她只觉得这一周像是被拆成了两三年,怎么也到不了尽头。



曼青和冠良回到家里的时候,连仆人们也休息了。车夫去叫醒个厨子,给少爷小姐暖碗茶喝。冠良直闹没吃饱,还让厨子炒了两个小菜拉着姐姐吃。两个人一边吃着夜宵一边聊着舞会上那些人,一会儿一个丫头过来,递给曼青一封信,重庆寄来的——自然是玉清。

信封上还有点香水的气息,倒像是寄给情郎一样。她暗自笑着,把信封拆开来看,大段是玉清说要来找她玩儿的消息,便拆了个丫头收拾了间客房出来。冠良好奇,把信抢过去看了,缠着曼青给他讲讲这个玉清,曼青直绕圈子,等挑起冠良的兴趣,又告诉他现在玉清已经有个男朋友了,顿时让冠良不满的哼唧出来,两姐弟吵闹地聊一会儿,也就各自去睡了。


玉清寄过来的信里还附赠了买的车票的时间,当然是要曼青去接她的意思——她在这方面是从来不委婉的。曼青带了冠良去接她,也不管他乐不乐意。冠霖今天请辞说去陪筠竹看戏去,曼青也就不管他。

玉清穿着件白色的旗袍,老远就冲曼青挥手了。曼青无奈的笑笑,拉着冠良上前,让冠良帮忙把行李提了。这两人一见面倒像是说不出来的亲近,一句“密斯张”和“密斯特赵”招呼过以后,竟然抛下曼青聊了起来,一幅相见恨晚的样子,似乎他们才该是一家人。曼青晚饭的时候笑玉清,说她果然没说错——同样的顽劣好耍,定能玩儿到一起的。害玉清红着个脸闹起来,使餐桌上热闹的很。

晚饭后自然是有节目的,玉清刚刚在餐桌上因着终于见到了曼青宝贝的很的“从小玩到大的妹妹”,自然是欣喜的要把筠竹带着一起去玩的——她是真想找个曼青的小把柄,日后好去笑话她。筠竹招架不住这样的热情,只得跟着去了,她说要走,冠霖便立马也是跟着的。曼青走到最前头,任得玉清和冠良叽叽喳喳在她周围聊些什么。后面筠竹有冠霖陪着,也不会寂寞。曼青一边走一边想,竟是许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,上次带着两个弟弟和筠竹一起出去玩儿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。冠良似乎也想到这一点,立即叽叽哇哇地叫出来,顶兴奋样子。曼青笑他还是小孩心性,余光瞟一眼筠竹——她有一点虚心的样子在里面,当然应是想到了她自己的逃跑。

玉清听到这话,立刻到曼青前面卖乖,说是多亏了她才使得大家又亲亲热热到一起聚着了,曼青无奈笑笑,只得顺着话头下去夸她,给她买了几盒昂贵的脂粉备着,权当“谢礼”了。玉清得了好处,更是开心,拉着冠良吵吵闹闹说个不停,筠竹也被感染,使得他们这个小小的聚会不再尴尬下去,竟然开心平安地度过这一天。



(七)




一日不见如隔三秋。曼青在上海玩的热闹,这边阮玉却是犯相思病。信一封封的写,却又不寄出去,藏在抽屉里——还有几分警觉,不想让曼青知道她这样思恋,害怕被嘲笑。内心里有个挣扎,不愿意让曼青知晓自己有多爱她,当做最后的护身符。

后来实在在家闲的无聊,破天荒应了好多人的邀约,晚会一场场去了,在忙碌时会忘记曼青。只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,看到一整屋子的空荡,会寂寞心寒。



这天冠良本来说要去钓鱼,但太阳实在太大,几个人就在家歇着了,约着晚上一起去看电影。玉清在客厅里和老人家聊得起劲,赵夫人立即说要收玉清做干女儿的,只因为父母不在,作罢,重新约了个时间两家父母见一见,算是把这事定下来。日后玉清还沾沾做喜,不过是在上海玩了几天,竟然认了个富贵的干妈。

晚饭后便出发去电影院了,一部喜剧,曼青笑的眼泪都下来。出了影院筠竹打个喷嚏——影院的冷气冻坏了她。还没等曼青动作,冠霖的夹克外套就披到她身上去。冠良心下了然,和玉清去取笑他去了——怪不得出门的时候在顶热的天还要加个夹克,原来是为了这一出。


曼青瞟筠竹一眼,看她没什么反应,也不说什么,继续跟着走了。心里当然有几分不舒坦,她自然是还把筠竹当做珍爱的对象的。虽然不舒坦,但又不好说什么,毕竟另一位是自己珍爱的弟弟。冠霖不用说,比起贪玩多的更是听话懂事,从来不晓得她的那些事的。冠良倒是知晓她的那些风流往事,却也从不知道她对筠竹的想法的。这一直都是个谜团,除了她谁也不知道。哪怕多的是人怀疑,只要她自己不出声,他人都是不敢说什么的。哪怕筠竹自己知晓有几分不同,却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或是提起过什么。

曼青这时候有一点想念阮玉了。阮玉给她带来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,更加甜蜜,且不成负担。跟阮玉在一起时是顶开心的,因为知道对方爱她爱的深沉,也不会打扰到她。并且赏心悦目,是她爱的类型。一丁点小动作就能成为奖励,所以并不麻烦。

曼青这样想着,记起了阮玉给她留了个电话,想到自己却没有告诉她宅子的电话——她自己也是不太记得住的。等回到家,也不管已经快是深夜了,把小本子翻出来,找到阮玉写下来的电话,坐到客厅里去了。

赵宅的电话是放在客厅的西洋钟下面的那个柜子上,旁边有盏精致的小台灯。阮玉搬了个凳子坐到电话面前,把台灯扭亮了。仆人们都去睡了,该闹的也都在楼上,二楼的小阳台,玉清和冠良拖着冠霖打扑克牌来的,但筠竹也是闲不下来的,掺和进来,于是几个人自己抬了张小桌子打麻将。一阳台的雪茄味道,几个人说说笑笑,倒是惊动了长辈几次,也亏得玉清和冠良说话灵巧,冠霖和筠竹又实在乖巧的惹人爱,也就不至于说什么重话,由得他们去了。不过也教导不要太坏,免得教给筠竹一些坏东西。等长辈一走,冠良立刻绷不住笑出来——哪里需要他们教!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小姐们,要不然变成淑女或绅士,要不然就成纨绔。筠竹自然是后者,只是平时很懂得将自己伪装成前者罢了。

客厅里只有曼青一个人,一盏小灯暖暖地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小块。一整个黑漆漆的屋子,只有她这一块是暖黄色的明亮。夏天的夜晚顶热,她摇着扇子,照着纸条上的数字拨号码打过去,嘟嘟几声,是个佣人接的,睡眼朦胧的,听到是赵小姐。本来支支吾吾说阮玉已经睡了,曼青道了句谢,还没来的及挂掉,就听到电话那边啪嗒啪嗒跑下楼来的声音——不是阮玉又是谁?

“嗳,你还没睡的?”阮玉很快的接过电话来,朝她问好。好几日都没有联系,她日日夜夜想念的很,在房间床上躺着好半天都没睡着,听到楼下电话铃声响了,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的往下走——果然是曼青。

曼青在这边听到她的声音柔柔软软,在电话里还有一点模糊,心里马上甜蜜起来,像打翻了一罐蜜糖。她继续摇着扇子,楼上搓麻将的声音似乎小了点。她坐在电话前,好像看到了阮玉的脸,立刻眼睛笑的弯起来,讲:“嗳,想你了。打个电话过来,问问你有没有思念我啊?”

“如若不思念你!至于大半夜的来接你电话么!”阮玉在那边装作生气的样子撒娇,“倒是扰了我的好梦!你说说,这该怎么赔?”

“嗳,要赔偿的?那我把自己打个包,寄给你罢?就是不知道丁姑娘愿不愿意收下了。”曼青在这边听到阮玉的撒娇,立刻是很高兴的。她这一刻好像是十分爱她,情不自禁地想与她调笑。

“既然赵姑娘都这样说了——肯定是当收下的。”阮玉在那边轻笑,“收条蛇精在家里,定然可以防老鼠,震鬼神的!”


她们这样聊了许久,等曼青抬头一看,竟然都凌晨两点钟了。楼上的声响还没消失,怪不得她忘记了时间。好说歹说把阮玉哄去睡了,才挂了电话,到楼上去招呼几个顽猴。冠良笑嘻嘻地打听她通话的对象,曼青也不理他,这时候瞟一眼筠竹,看她也有点在意的样子,立刻更开心起来,把几个人赶去睡了。玉清这时提出说要开女子会的,把筠竹给留了下来,曼青也只得由她,让两个人赶紧先去洗澡换衣服。

虽然是玉清提出来的开女子会,不过聊了聊一些琐事,她就疲惫的睡着了。横在曼青和筠竹中间,很快的小声打起鼾来。曼青扫一眼筠竹,看到她已然半眯着眼,便伸手把床头的小灯扭灭了。


“你以往睡觉从不关灯的。”

寂静的屋子里,筠竹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。曼青一愣,笑道:“在友人家里住着,习惯不开灯睡了。”一句话倒是透露出和友人同睡一张床的意思,筠竹也没再说什么,再胡乱聊两句,多是学校或戏园子里的事,很快也睡着了。

曼青这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魅力,也不觉得筠竹平常有多么冷淡了,她只把那当做是不说出口的在意。既然还会嫉妒,也就不算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。至于要不要坦白的交往,倒是后话。她不着急。



那头阮玉挂了电话,困倦立刻袭来了,虽然在接到电话前半天睡不着,但这下子好像放下了颗思虑的心,立即打了个哈欠。到厨房倒了杯水,润润讲到干涩的嗓子,再慢慢踱上房间去,立刻扑到床上,闭眼睡着了。

她今晚异常兴奋,曼青主动打电话过来于她的意义可算是不同,让她认定自己不是一个人在热爱。她这下可以认为曼青也是爱着她的了,因此异常甜蜜,一觉睡到大天明,做了早课后陪着煮饭的王妈去庙里烧香拜佛,顺便求个签,得到一个大吉。



冠良似乎是可惜自己快走了,怕在海外没有在国内舒畅,拉着玉清和曼青把大大小小的聚会都给接下来了。一场一场的玩耍。筠竹最开始还陪着他们胡闹,后来实在受不了,躲戏园子里听戏去了,冠霖自然陪同她。

曼青因为那天晚上筠竹的一点反应,倒也不再因他们而别扭,就和玉清陪着冠良玩耍的。说是陪同,其实也只有玉清一个人陪着冠良玩,她不过是进场就端一杯香槟,到角落里去和往日交好的少爷小姐聊天去了。等哄好对她留有念想的少爷小姐们,一转头看见冠良和阮玉在那边跟一群少爷小姐聊的顶欢心,也就无所谓地拿出小说来看了——这几日连着参加舞会,让她累的很。


“密斯赵?”突然有个人叫她,曼青抬起头来,看到个少年。头发梳的光洁,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金丝眼镜。一身挺拔的西装,斯斯文文的样子,不像是长期在这种地方混迹的人。曼青一下子来了兴趣,招呼少年坐下。

少年腼腆一笑,坐到她身旁,给她倒了杯果汁。自我介绍说姓林,名子清,林氏银行的小公子,和冠良差不多大。曼青这下想起来自己也曾经听说过他,顶听话的一个小少爷。曼青这下更不明白林子清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了——她听说他是从不爱参加这些聚会的啊。

“嗳,就是想向密斯赵打听一下。”林子清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,放轻了声调问她,“冠良是到法国哪个学校学习啊?”

曼青立刻心下了然——又一个自己弟弟的追求者呵!只是看惯了找她的女孩子,一下子来个男士,令她有些惊讶了。一看林子清斯文清秀的样子,心想也是冠良喜爱的类型,立刻弯弯眼冲他笑起来。

“学校的名字,我暂且忘记了——”她看一眼林子清通红的脸,坏心眼儿地笑,“要不我把冠良给你叫过来?我听林太太说你也是要去法国的罢?不如让冠良和你一起!互相也有个照应。”

说罢,也不顾林子清的窘迫,硬是无视了他的反对,将冠良给招呼过来。冠良一看见林子清,立刻两眼放光,似乎很满意的样子。聊一聊,竟然是同一所学校,立刻约好要一起过去的,到时候预备再一起租个房子,经济实惠,又有人照应。林子清似乎是羞的很,也不多说话,只点头的。冠良拉着他聊起来,似乎是很欢喜的样子,好半天才想起来玉清还留在那边,立刻去把她拉出来,好一番赔罪的。

晚会结束的时候,冠良和林子清约好了明日互相拜访的——两家通个气,到时候在异国好照应。曼青看林子清依依不舍地挥手离开了,忍不住拍一下冠良的脑袋——这个没心没肺的,一说完再见就什么也不管了,开开心心地和玉清聊起来。冠良挨了一巴掌,也不知道为何,嘟囔两句,也就继续走了。


第二日曼青带着礼品和冠良一起去林家拜访,林子清似乎没料到他们来的那么早,急急忙忙换了衣服下来,扣子都错扣了几颗。冠良看见了,伸手给他重新系了,给林子清闹个大红脸。曼青看到闹完了,就招呼冠良过来坐着,跟林太太聊天的。冠良似乎是有种能让任何人都喜欢他的魔力,很快让林太太开心的笑起来。林子清坐在一旁,除了必要的答应都不说话,只是一个劲的悄悄望着冠良。这下倒显得子清更像是外来客了。

等林家这边聊完,两姐弟又把林子清带到赵家去了,自然那边也是要通个气的。林太太陪着一起,和曼青挽着手聊起来,留冠良和子清在后面不知道聊些什么。很快两家人都谈好了,于是约了饭局,晚上一起吃饭的。冠良和子清的机票定在后天,一同出发,那边打理了熟人给两个人租了房子,二楼的复层小洋房,还打发了个女佣照顾他们。曼青听了这些安排,立刻想到——自己马上就要回香港见阮玉去了。




(八)




冠良订的早班机,曼青早早醒来去送他。需要的东西先寄过去了,国际物流,归那女佣收。冠良和子清也就带了两个小小的手提箱,装些衣物和证件。

玉清站在一旁直打哈欠,昨晚因着冠良快走了,拖着她聊了一宿的天。两个人都疲惫的很。林子清规规矩矩的站在冠良身旁,等着他发话。曼青踢一脚站的歪歪斜斜的冠良,一整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冠良面对她,又打一个大哈欠,仰着脖子让冠霖将他胡乱绕的领带重新系了,才不情不愿地站直。筠竹也罕见的来了,北边的戏园子里那个当红花旦陪着她——冠良见了直叫唤,责备她带人来气他——可不又是一个没抢过筠竹的人么!

等广播响了,冠良才愤愤地走了,也不管林子清,步子迈的极大。子清跑了几步没跟上,着急的很,又不好意思出声叫他,好歹不出几分钟冠良似乎终于记起还有这么一号人,步子放慢了,等着他上前,再才一同走了。曼青在他身后看的透彻,心下为子清叹一口气——爱上谁不好,偏偏喜欢她这个薄情又花心的弟弟,怕是有的是罪受了。这时又突然想到自己——不也是个薄情花心的代表吗?心下自嘲的笑笑,带着剩下几个人走了。



曼青本说今天送完冠良便回香港去,但赵太太叫着要去重庆玩儿,顺便拜访一下玉清的父母,又耽误了几天。等从重庆回到香港的时候,又已经离约好的时间过了好几天了。曼青在重庆时又给阮玉打了电话,听到阮玉在电话那边失望的语气,心里酸酸涩涩的,软了一片。

曼青自认对每个情人都是很好的,虽然做不到掏心掏肺,至少也还是愿意付出部分真心。所以阮玉着实让她心疼。等她一出火车站,就看到丁宅的车子等在外面,

阮玉坐在车上望着她,车夫过来接走了她的行李。曼青慢慢地往前走,她想起和阮玉一同看过的电影,灰白色的银幕,女主角一步一步的走到男主角车上去,热情拥吻。但显然她们没有这个胆量,只是一上车阮玉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。


几个拐弯转到家里去,阮玉只招呼一声,就拉着曼青回到房间里。她实在太想她了。一整个下午她们都没有出房间,只顾着接吻与抚慰彼此。阮玉只想将曼青碾碎了揉进她自己身体里去——她太受不了这样的离别了。


剩下的假期她们连体婴一样的连在一起,直到玉清回来。曼青和阮玉的学校开学时间不同,若不是玉清寄信过来她都快忘记了。阮玉依依不舍地看着曼青先上了学,虽然是约定了以后的相会时间,但不能这般甜蜜地黏在一起,自然是不习惯。但后来等她们学校也开始上了课,忙碌起来,也就不再过于心焦。抽空里出来听个小曲,逛逛公园,算是约会了。


冬季早早的来了,玉清去领了宿管发的炭火,让曼青点燃了。她极怕冷,一到冬天就让家里人把她所有的厚袍子全给寄来了。曼青常常笑她裹得像个粽子,她不以为意。

寒风呼呼的刮着,落了一地的枯叶。楼上的宿舍里又闯进来一只怕冷的野猫,被那些个大小姐叫骂着轰走了。有人烧了热水泡茶,却是烫红了手背,扯着嗓子叫起来了。瓦楞上有筑了巢过冬的鸟,被哪个教授的年幼儿子掏了蛋煮了吃了,后来筠竹寄信来说上海下了雪,甚冷,又提到冠良在法国和林家的小公子闹了矛盾,不愉快了几天。曼青倒是不担心他,只想估计是确立了恋爱关系,他却又出去胡闹罢了。曼青唱说冠良迟早是要吃亏,他也没听过。信里偶尔还回她一句彼此彼此,惹她生气。只说不敢太造次罢了。

阮玉与她相处的极好,但甜蜜的过于平淡了,曼青慢慢感觉无趣。阮玉倒是始终一副热衷的样子,到底是没太经过情事的——也可能是太爱曼青。这学期不与阮玉见面的时候,曼青还跟着玉清去参加了几个少爷的舞会,自然是聊开的。她这下感觉自己或许已经对阮玉丧失了兴趣。她心里亮堂的很,知晓除了筠竹她或许是不爱任何人的,但也有一点愧疚,毕竟阮玉是真心待她,甚至称作是珍爱,只是她自己不甘于此,总想找点刺激,不爱平淡。


曼青的学校在十二月学校出了几个公派名额,到英国去的。教英文的密斯特吴欣赏曼青,特意给她留了个名额,只等着和家里通一通气,签了合同书就可以出去了。赵家自然是不反对的,只是看曼青自己的意愿。她倒也无所谓的样子,阮玉对她不算是牵挂,至于筠竹——本来在香港也是见不着的,出国自然也不算什么。一来二去,也就定下了。


等她想起来告诉阮玉的时候,距她出国也就不久了。时间安排的是在春节过后。阮玉一听,自然是怒了——半个月以前的决定,竟然现在才告诉她的!实在太不把她放心上了。也不顾两个人正在茶馆,撂下刚冷的茶杯,摔门出去了。高跟鞋踏的用力,快给地板穿一个洞。曼青心下认定她还是小孩心性,也不去哄。两人竟冷战到过节。


春节自然是要回上海过的。这年没有冠良,赵太太有些不适应,又提起曼青也快出国的事,感叹下这般冷清。筠竹拜了年先走了,留话说明天跟着一起去庙里烧香,初二再一同去祭祖。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,倒没有往年的喜庆了。还是老爷子看不下去,吃了饭拉了人去戏园子里,这下才算缓和气氛。


半夜赵家突然接到电话,女佣骂骂咧咧地起床了,电话那边是个清冷的声音,似雪,说找曼青的。女佣应了声,把电话搁到一边,爬上楼去,小心翼翼把门敲开了,曼青正在里面看小说:才伺候老爷子他们睡下了,她还不困的。老爷子晚上拖着他们打牌打尽了兴,直输好几万也不在意的,就当给小辈的红包。若不是冠霖看着太晚怕他身体受不住将他劝去睡了,预备是打到天亮去的,曼青也因此才得以休息。以往的春节总是冠良拖着大家伙出去看烟花的,今年没胡闹,倒有点不适应了。


女佣敲开她门告诉她有电话的时候,她立即想到了阮玉,披了件外套下去了。果然是阮玉,在话筒那边吸鼻子,很冷的样子。曼青把小灯给打开了,一整个黑漆漆的屋子里,就她这一片暖暖的黄色。她一下子想起夏季的时候,也是这样给阮玉讲电话,不过是她打过去的。当时她还能算的上勉强爱她,现在却已经厌倦了。


“嗳。”阮玉软软的开口,有点不敢出声的样子。

曼青心想,她可能还是为对自己生气的事心有余悸,也就放软了声调,一贯的柔情起来。

“嗳。”她回答,“你还没睡的?

“睡不着。”阮玉讲,“过节的,又有些想你了。终究是我不好,当初不该向你发脾气,只是想到你快离开,我绷不住。”

“没事。”曼青预想到这个电话也是打过来道歉的,自然痛快的原谅她了。本来也就没生气,几句话的事情而已,她向来对情人是没有那么小气的。

“我现在也在上海的。”阮玉默了一下,说到,“回来过年的。你有空吗?”

“这两日倒是没有。”曼青说,“明日去庙堂的,后日还要去祭祖。”

“那你多久离开?”阮玉似乎叹了声气,有些悲哀的问她。

“约莫十天后吧。”曼青说,“总有时间的,我后日祭祖后来找你便可。”

“那我们算是相安无事了?”

“莫不成丁姑娘还想跟我闹点脾气?”

“当然不的!我给你个地址!你后日祭完祖来这里找我,好么?”

阮玉的语气里多少带了点哀求,曼青听得心软,也就答应了。她虽然不再爱阮玉,但仍可把她当成上好的消遣对象的。长相毕竟顺她的心意,其余的也没什么大的不合她眼的地方。若不是因为厌倦,也算是一个很可爱的人。

“好。”曼青很快的答应她了。地址在纸上记下。阮玉听见她的回复,很放心的样子,才将电话挂断了。曼青把小灯关了,摸黑走到楼上去。一整个屋子的人除了她全都睡熟了,她走在他们的呼吸声里。


祭祖之后,曼青遵守约定,去了和阮玉约好的地方——一座空荡荡的小公馆,只有她一个人的样子。佣人神出鬼没,若不是有壶沏好的茶,曼青快要以为除了阮玉没有其他人。

她们自然默契的没有再提吵架的事,两个人坐在客厅里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琐事,晚上打了电话在这里留宿,入睡时是拥到床上去的:曼青一向不抗拒这些。

后来阮玉说要去送她,她自然是答应的。机场里阮玉终于见着了筠竹,明显稚嫩的脸庞,倒令她有点嫉妒了。她虽然不清楚曼青究竟是怎样的想法,但至少她知道筠竹在曼青的心里有不一样的地位,这就足够让她妒忌了。玉清也来了,上次假期她正式认了赵太太当干妈,曼青算她一个姐姐。依依不舍地道别了,才将她放走。


曼青到了英国以后,迅速的有了新的恋爱对象。阮玉给她寄信过来,满篇的想念,她当然是回复的,花言巧语,写出来简单,又不用花费太多心思,敷衍罢了。阮玉倒也毫不气垒,终究把她敷衍的甜言蜜语当做真心的。曼青想,她是真的太傻。


此后几年,总是通信,但通信期间曼青的情人从没少过。阮玉仍在香港,孤独守着她,看见信里一个“我爱你。”“我也想你。”就欢喜若泣。筠竹也给曼青写信,依旧和以往一样的,敷衍的生活罢了。留英期间她还去了次法国看冠良,那几日林子清没在家里,刚好腾一个位置给她住。冠良却还是风流成性,听他讲罢,知晓是与子清有恋爱关系,却常做些令他生气的事。离开前子清终于回来,冠良立刻装作懂事听话的。曼青配合他,不让子清看出什么端倪来——尽管这两天两个人是日日花天酒地的。

子清变了许多,头发给梳上去了,金框眼镜换成哑银色的,看上去比以往英气,不再有那份柔柔弱弱的样子。曼青心想估计是冠良逼出来的——不然冠良不至于装的听话。他以往是从不在情人面前包庇自己的风流的。但这故事冠良不肯讲给他,只是言语中透露出些许不甘的意思,曼青猜测他是被夺了主导权,十分不愉快的。



再回国的时候,曼青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复阮玉的信件了。她在归国的半年前终于对阮玉彻底厌倦,连敷衍也不再愿意了。阮玉似很不肯相信的,仍旧不停的寄信过来,十分悲痛的样子。曼青照例回复,但张张带着疏离的意思,或是告诉她自己遇到了新的爱人。她足够圆滑,不提自己的花心,只说在思恋她的日子里被别人钻了空子作罢。让阮玉狠不下心来恨她。


曼青回上海的时候,冠霖和筠竹来接她。玉清给她写了信,说等她回来后到上海来陪她玩。说是陪她,似乎又是自己想来玩的。曼青自然不戳破。阮玉也知晓她回来的日期,信便寄到赵公馆去,但曼青依旧薄情的,只在自己实在闲的无聊或是突然想她的时候回复一两封。她们相爱这段时间,终究只有阮玉是一股劲爱着她,但她却只享受这份爱。

曼青想,她最开始或许还是爱阮玉的,至少,在那个清冷的夜晚,她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给阮玉打电话的时候,是十分爱她的。当时楼上还有麻将的声音,佣人们都睡着了。她一个人坐在黄色的灯光划出的一小圈里,当时她的耳里,脑里,心里,是只有阮玉一个人的。




(九)



这天是易海的忌日。


曼青在这天去了教堂,跟着神父做祷告,算是对他的祭拜了。易海的墓在上海,她自从来了美国,就在这天去教堂告解的。冠霖带着筠竹来找她,今天是预备回上海的——冠良的孩子快满月了,得回去吃酒的。


曼青应了好,在易海遗照前摆了鲜花,才提着收好的箱子跟他们走了。她今天穿了黑布旗袍,头上别一朵白茉莉,一个惨白的脸,嘴上涂了鲜红的胭脂,血一样。


下了飞机,冠良与玉清来接他们。冠良的妻子因着风寒待在家里,没有一同来,于是几个人约好去冠良家探病,途中经过家布店,曼青来了兴趣,自停下了,说过会儿去找他们,独自离队。


推开陈旧的木门,曼青一眼就看到了货架上那匹粉色的布,有樱花的图案。她在这一刻突然想起阮玉——多年前的香港,她们在逛布店的时候也看到过这样的。那时她们都还年轻,还爱着彼此。

曼青的手轻轻抚过那布,她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再穿这样粉嫩的颜色了,但还是有点留恋,让伙计包了,报了自己的尺寸做件旗袍——嘴中当然要说是送给小妹妹的礼物。等钱交了,转身预走时门口又进来一人,看见她,立刻愣住了。过了许久,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:“好久不见。”


的确好久不见了。



曼青从英国回来的第二年,赵家便开始张罗她的婚事了。她是长女,自然是要第一个嫁出去的。但她近来只顾着照顾自己的生意,恋爱也没谈了,赵太太便自作主张给她联系了当地一个富豪——门当户对的。

没想到曼青却驳了赵太太的意思,选了个没落的贵族易家。易家有几个男儿,除了大哥都未曾有婚约。曼青却偏偏挑了落了残疾的易二少爷易海,将赵太太气的不轻。但谁说也没法子改变她的想法,也就只能由着去了。曼青自然有条件,说是自己还要工作的,绝不肯做全职太太。易家本来就愧对她跟着个残疾,这下自然不敢说不愿意的,于是就这样定下。

婚约定在九月,因着赵家的不情愿,没有办婚礼,只宴请两家的主人,约在一起吃饭罢了。曼青穿着大红的袍子,踏过火盆,走进去。她有点心不在焉——昨日她遇见了阮玉,这才知道她回国一年后阮玉也从香港回到上海了。阮玉见到她,十分欢喜的样子,要拉着她一起喝茶的。她这几年一直还是单身,似乎要把自己身旁的位置只留给曼青。

“许久没见了!”阮玉见着她,好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。这几年她仍旧给曼青写信,但有些曼青已经连拆也不拆了,自然不晓得她回到上海的事情。又因着总因为生意忙碌,两个人竟连碰面也没有过。

“是许久没见了。”曼青笑笑,暗自打量她。她的样貌倒是没怎么改变的,还是当初那副令人神魂颠倒的美。罕见的穿着旗袍——曼青记得她是穿洋装比较多的。

“你,过的好么?”阮玉看上去思索了好半天的样子,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。

“挺好的。”曼青回答她,“你呢。”

“除了会感受到孤独——”她顿一顿,“其他的都挺好的。”

曼青盯着她,也不说话。她多少知道阮玉这样讲是出自真心的,但她已经无福消受。也就点点头。两个人胡乱聊了半天,到要离开的时候,阮玉刚刚站起身,曼青突然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
“啊?”阮玉一愣,似乎没有反应过来。曼青再重复一次,她摸索着坐下,沉默地抿一抿唇,不肯去看她。

“跟易家的二公子。”曼青继续说下去。

“什么?”阮玉失声叫出来,又很快捂着嘴把自己的音量压下去。

“那可是个残废……”她这样说出口,却又觉得自己不礼貌。咬着下唇不肯说话了,她不知道曼青是为了什么,她心里觉得曼青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,她突然抬起头来,盯着她,渴求的眼光。“你是骗我的!对吧!”

“没有。”曼青喝一口茶,回答她。“婚礼就在明日。不过不宴请外客,恕我不能给你发请帖了。”

阮玉这下真的被惊着了,她如同掉入个冰窟里。曼青要结婚了,这是插入她心头的第一刀。嫁给个残废——这是插入她心头的第二刀。她虽然才回来不久,但也知道许多关于易二少爷的事。她想若是这易海有些什么过人之处,就算是个残废也没什么的。但是易海偏偏是不问世事的主,书有读,却不精通;画能舞,却不成样。更莫说其他的长处了——他每天无非就是在床上抽大烟的!这样的人,怎么能得到曼青的爱?不,不应该是爱,肯定是被逼的——曼青马上看出她的想法,对她说,是她自己自愿的。

这下天雷滚滚,整个人不止是在冰窟里了,又仿佛有个人把她拉一半出来,放进一个黑色的大锅里,左边是寒冷的冰,右边却是滚烫的开水。她痛苦啊!她这下站不起身来了,这些年她还死心塌地的爱着曼青——不管曼青作何感想。但这下令她太悲伤,太难过——为什么宁愿选这样的人也不愿意选她?难道真的是爱吗!

“你。”阮玉咽了口水,很艰难的开口了,“你,爱他么?”

“不爱。”曼青倒回答的干脆。

“那你——为何?”阮玉疑惑了。

“方便我自己而已。”曼青说。阮玉听出来她的意思——方便她寻欢作乐呢。

她一下子想到曼青的背叛,心是越发痛起来。但她突然出现一个想法,作茧自缚的想法——她想,这下可能还能拥有曼青的爱!

“那你。”阮玉很害羞的样子,憋红了一张脸。她这下觉得自己十分的卑贱,冒出这样的想法来。但她又实在爱她!

“你……还接受女人吗?”她终于问出口来。


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

主司的声音将曼青的思绪拉回来。


易海不能动,被人安排在木椅上,和曼青一同低头。仪式过去,两个人给双方父母敬了酒,坐下吃饭了。冠良为了曼青的婚礼特意从法国赶回来,他倒不像冠霖那么不解曼青怎么选了这样的人,就只调侃两句作数。林子清也跟着回来了,好像很不放心他的样子。冠良因着他总是皱眉——有太多的约束,偏偏还甩不掉他!好在曼青的婚礼不请外人,任子清如何想来,也是没有入场券的。冠良这下才能松一口气。

等饭吃完了,人也就都散了。曼青和易海两个坐在房里,静悄悄的。


门上贴了鲜红的喜字,易海瘫在床上,撑起半个身体来望着她。今天的曼青极美,红色的喜服称的她越发白净,一抹鲜红的胭脂在嘴上,鲜血的颜色。她一语不发的望着易海,一点与他同床的意思也没有。红木坐的床铺,大的很,靠里还专门为他做了个小柜子,里面全是些他爱吃的零嘴——当然还有抽大烟的东西。

窗户没有关紧,蜡烛被风吹到只剩一根,照出一个圆圆的影子,打在地上。曼青又想起给阮玉打电话的那个晚上了。易海因着身体问题,有一点困了,见曼青没有动作,自嘲的笑笑,躺下睡了。他心里清楚,曼青绝不是因为爱他而与他结婚的,不过是借借易家的名气罢了。一个没落的贵族,虽然说财力兴许还没有赵家好,但好歹有些人脉,能帮她做点事的。也算是帮了易家一个忙——易海要不成家,下面的弟弟们没法子娶媳妇的。

曼青见他睡熟了,衣服也没换,推开门,从后门出去了。她穿过黑漆漆的弄堂,走到一个棕色的院子里,敲门,一句“我。”


门马上被打开了,在那头的是阮玉,看到她穿成这个样子,惊的说不出话来。曼青只说自己懒得换衣服了,拉着曼青,吻上去。两个人在门口静静地拥吻了一会儿,进了屋子,到楼上去拥抱了。

等天快亮的时候,曼青也就迅速的回去了。竟然没吵醒一个人。她和衣躺在易海身旁,等着佣人来敲门。易海显然不知道她出去过,亦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。佣人敲门了,曼青换了身衣服,去给易老太太奉茶,用过早膳后,便去了自己的公司里。


曼青凭着赵家的财力和势力,开了个小公司,卖点茶叶之类的琐事,还捣鼓点烟火买卖。这下有了易家的人脉,她的生意更是顺风顺水。股票也买了,有专人帮着管理的,易家的收入不多,除了大哥家,几乎全靠她养着。家里没一个人敢说她不是的,当祖宗供着,即使知道她从没和易海行过云雨之事,也不敢出声教训的。易老太太那样毒的一张嘴,提起她也只夸不骂的。

曼青闲暇时间会去找阮玉,她们现在又算是在恋爱了,不过更隐蔽,更令阮玉心伤。她那天拉着曼青,问她还接受女人吗——曼青立刻明白她的意思,阮玉这是在说给她当情人啊。

她不能理解阮玉这样做的原因——她自认对阮玉也就同普通的情人一样,没曾特殊待她,但阮玉就认定她,连做情人都能讲出来,实在太不可思议了。但她立刻又理解,自从她结婚开始,筠竹待她竟不再特别防备,有些松散了,变成以前亲密关系的样子。她自己也是动过几分邪心的。她之前特意拉了两家人说亲,让筠竹和冠霖在一起。一部分是成全冠霖,一部分却是为了自己——这下筠竹是没有办法再逃开她了的。


曼青拿起烟袋来,听手下人汇报这季的销售额,自从嫁入易家,有了更通达的人脉,她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。曼青突然想,她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了,她不抽鸦片,也不抽雪茄,只抽点叶子烟过过瘾,烟瘾也不算太大。她发现自己实在想不起来开端,将烟从嘴里拿出来了。她的口红蹭了一点在银色的烟杆上,鲜红的,血一样。



(十)



年初上海下了大雪,曼青带着易海出门赏雪去。说是赏雪,不如说是参加易家小姐组织的聚会,今天这雪下得突然,易小姐即刻包了个露天的小茶馆,约人看雪来着。曼青作为她的美艳二嫂,自然也收到了邀请。虽然并未提及一定要带着二哥,但曼青还是将他带出来了。车夫将易海从床上背下来,带到车上去,等到及那小茶馆,又差人将他背到楼上去,折腾一大圈,曼青亲自帮易海擦额上的汗,似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。有人看在眼里,背过身子去讲小话——多有趣的假象。


等安置好易海,曼青才去找易小姐说两句话,没关紧的窗户飞进一丝风来,卷起挂在门口的半帘纱。曼青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皮,看向易海。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品茶,佣人忘了给他添炭火,因此冻得他瑟瑟发抖。但这样的聚会上一向也是不太好发作的,易小姐是有个怪脾气,也被哥哥姐姐们宠着,易海自然不会让她下不来脸面。曼青只好让女佣给她拿了厚毯子,亲自走到易海身旁给他披上,顺便唤一声佣人添盆炭火,方才让易海暖起来。


对于易海,曼青已然把他当好友看待了。虽然日夜睡在一张床上却未曾尽过夫妻之事,但偶尔也会闲聊。曼青在窗前看书的时候也常与易海分享,一来二去,也算是一个可聊的好对象,自然隔阂少下去。

曼青站在易海身旁,手按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膀,呼出一口温热的白气来。易海靠在木椅上,望着远处苍茫的白雪,街上出现个人,黑亮的盘发,蓝白旗袍,裹在一件宽大的素色袄子里。易海盯着她发了许久的神,伸手按住曼青搭在她肩上的手指。

“我爱上了一个人。”他突兀地说道。

“自然不是我。”曼青似乎并不惊讶。她握住易海的冰凉的手,和他一起盯住窗下的少女,她在那少女身上看到她的过去,现在,未来。

“自然。”易海顿一顿,“是学堂的先生——我们看戏时认识的。”

“她可对你有意?”曼青坐到椅子的把手上,盯住易海苍白的脸。

“能算是情投意合。”易海望着她。

“那便去爱吧。”曼青说,“不过小心,一是得像地下党一样偷情,莫被发现,对你我都不好。”

“自然。”

“二是小心,别被伤害。”


易海似是被这话惊得一跳,却发现曼青的眼早已不再他身上了。他慢悠悠却肯定的答复一句“好。”便催促曼青过去与他人交谈了,自个儿躲在宽大的袍子里,隔出个寂静的小天地来,成为吵闹人群中唯一的观雪者。


曼青早在与易海交谈的时候分了心神,她首先是想到自己,那样的爱筠竹,却连表露真心的勇气也不曾拿出,心里是残废的,没办法支配自己的行动。下一秒她很快想到阮玉,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,硬生生为她磨平了棱角,变得圆滑,努力想得到她的爱。她自省自己是没有这样的魔力的,只觉是阮玉犯傻——爱上她这样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人!

她突然在模糊的人群里看见阮玉——起初以为是错觉,但盯着她的那双眼太过寒冷,让曼青感觉到后背一身冷汗。阮玉的眼里三分愤怒,七分悲伤,硬生生把她钉在原地,没能动作。等阮玉终于气呼呼的,僵硬地从小茶馆里出去的时候,她才从刺耳的高跟鞋声音里缓过来——大概是看到她与易海的亲近了。她想。

但又有什么好闹脾气的?虽然她不爱易海,但这不代表连朋友也做不成罢?曼青在心里嗤笑一声,她越发觉得阮玉是小气过头,见不得她与其他人好。但阮玉有什么资格来生气呢?本来就是做个情妇,不该有除了欢愉以外的情绪才对。若偷情不为欢心,还有什么意思?曼青一向是个爱快乐的人。


等聚会结束,曼青去找了阮玉。易海与那学堂的女老师有约,两个人悄悄地躲在偏院里了。曼青在见到那老师后打声招呼以后便离开了,她相信易海自然会向老师解释他们的关系。


阮玉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女佣和厨子全被赶到后院去了,曼青进门的时候,连一个帮她挂大衣上茶的也没有。她径直走到阮玉跟前的沙发上坐下了,翘着腿,松一松她的高跟鞋,没有丝毫开口的准备。

她是不打算哄哄阮玉的,以前还能被称之为恋爱的时候,也常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大发肝火,那时她还有性子哄一哄阮玉说两句甜言蜜语。但现在已然过了那个时候,毕竟是阮玉提出的这份卑微协议,她自然要让阮玉明白什么是该做,什么是不该做的——例如向她发脾气。她认为这不该是一个情妇应有的情绪。让她觉得无趣且累。

最后还是阮玉软了身子开口,自然是道歉的,只说太不能理解他们的亲密,她私心里是希望曼青与易海连话都不要去讲的,这样能让她有错觉,认为曼青恋爱的对象仍旧是她,易海才是那个该防备的情外之人。但哪有那么好?她才是这场卑微爱情战争的发起者,她从最初就是输家,甚至没资格坐到主位上摸一张牌的。阮玉的服输是必然——连底牌都舍弃,能赢与否都还要看曼青的意思。

曼青靠在沙发上斜眼看她,真皮的垫子,凉飕飕的贴紧她的皮肤。她知晓自己本可以给阮玉讲一讲她与易海的关系,好歹哄一哄她。但她不愿意,认为麻烦——其实不过也就是一句话的事。阮玉不过想要个安心,她却连这也不肯给,把自己想的太高贵,认为无论如何阮玉都是会继续爱她的,因此放肆。

于是又以欢爱收场,肉体相贴那一刻仿佛能忘却一切。阮玉叫着曼青的名字尽情的流下泪来。她希望自己是在醒不来的梦里。可惜时间不等人,转眼就天亮了,曼青穿衣离去,连招呼都没打一声,阮玉这下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,她丝毫不感觉到受伤害,已经是千疮百孔,垂死之情了。


曼青到家的时候,看见玉清坐在大堂里,磕着瓜子等她。易海在楼上,似乎仍旧再睡,至于那个教书先生,自然是早就离开了的。曼青走上去,亲亲热热地先与玉清拥一拥抱,再聊起来的。

玉清这次来是找曼青做生意,她家在烟柳巷有半边的资产划给她管,她于是来找曼青合伙。不过得移居重庆,家人是可以携带的,小公馆也给曼青预备好了,连佣人都精挑细选,只等她入住了。

曼青失笑,直说玉清这是来逼她入住的,一切都安排好了,怎样都不好说不去的。于是很快便谈拢了。等上海这边她拥有的产业找了信得过的人做担保,帮忙管理了,就预备着去重庆了。易海不打算跟去,曼青也说理解。留在上海,也能帮她照顾一下商铺的。所以最后过去重庆的也只有她贴身的丫头子带了几个,还捎带一个煮饭的妈妈——赵夫人顶怕他们吃不惯重庆的辣,硬塞上的。冠霖本来说也想跟着去重庆,但家里教书先生早就和北平一所大学联系好了名额,让他快去的,只得作罢。

曼青在去重庆前一个月才想到说要跟阮玉打个招呼的,这段时间忙着交接商铺,收拾行李,许久没和她见了,于是打了电话约顿晚饭,在隐秘的日式餐厅吃料理。在约会前曼青却去见了筠竹,她要去香港读书了,阮玉的那所学校,曼青在与她告别嘱咐的同时回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,那时她是有爱的。

筠竹明显感受到她的分神,但也没说什么,她不太在乎。曼青的结婚让她的防线卸下一些,但终究是达不到爱的。于是交换了地址约好写信,也便互相打招呼离开了。等曼青到餐厅的时候,阮玉已经等了许久了。


曼青似乎没打算绕圈子,一开头就说了自己要去重庆的事,让阮玉筷子都惊得停在半空。侍者过来给两人倒了酒,阮玉才略微冷静下来,但说出口的话都在颤抖。

“你……什么时候决定的?”她不甘心的问到——略微是抱有个希望在的。

“几个月前吧。赏雪后那日。”赵曼青回她。

这下一颗心扔进天寒地冻的世界里,阮玉这才明明白白的理解到曼青不再爱她了。她才发完脾气,曼青就直接商讨要去重庆了,且隔了那么久才告诉她——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里罢了!她这下心凉悠悠的,什么都全明白了,但却还不肯放弃。

“那……我们?”阮玉小心翼翼地问她。

“我们自然是不会有什么的。”曼青回答的干脆,“我把主动权给你,你若不想结束,就继续罢,我也时不时会回来上海,你要来重庆,找我就是。”

阮玉点一点头,知晓这是曼青给她最优惠的政策了。于是默默地吃完这顿饭,晚上到家后自然是奉献身体,用力地取悦她——权当对曼青不说遗弃她的回报。


曼青走那天,阮玉没去送她。王少爷差人送来的酒到了,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狂饮,含着泪唱那白蛇传。她决心要缓慢地脱离曼青了,与她相爱后收到太多伤害,本不该这样的!她不是不自爱之人,却为了曼青一次次打破自己的规矩,变得厚颜无耻。曼青的缺点一条条浮现出来了,她这下子越发觉得曼青像蛇,连血都是冰冷的!任她怎样也没办法将她暖一暖!她摔了酒瓶,在房里破口大骂,她这下清楚了解的明白了曼青的冷漠无情,知道曼青是太过于相信她的卑微的忠诚,所以常常放肆!是她自己作践了自己呵!把自己置于低位,本以为曼青会因此怜悯她一下子,却没想到她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,硬是让她受尽了伤害。

但她还是爱她,是心里的一颗刺,拔不出来,软化不了。每每想起都抽痛,她爱她,以不求回报的方式,哪怕使自己千万次受伤。但现在不同了,她发誓要终结这份爱,至少挽回尊严。







(十一)




阮玉第一次去重庆,已经是曼青移居的一年后了。她拎着行李从火车上下来,碧绿的旗袍跟树叶子印在一起,高跟鞋踩在山城潮湿的土壤上,连空气里都是海椒的辣味,她打一个喷嚏,坐到曼青派来接她的车上去。


沿路的风景阮玉没看进去,她显然是有些慌张的。这次来重庆也不全是为了见曼青,但一下车,就把母亲的嘱托给全部忘记了,心里,脑里始终只剩曼青一个人。等车越开越远,她才缓过神来。

彻底冷静下来后,阮玉便开始自省了。如何还这样没骨气?曼青走后的一年,从未主动寄一封信给她的,她或许已经可以把这当做是被遗弃的征兆了。到底说了准备脱离她,但还是没办法把自己从那种情绪里拖出来,哪怕知道她开了妓院,日日也去玩乐的,可还是要爱她,要思恋她,犯贱呵!已经提醒了自己得留个尊严,可还是一次次的突破下限去接受她。明明心都被划得千疮百孔,可还是求她的虐待,伤害也是半个爱的表现——她这样骗自己。


汽车驶进一条小道里,满路上碧绿的树。阮玉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,曼青和她在小树林里隐秘的接吻。那时候是幸福的,哪怕偷情似的担惊受怕,却也还是愉快的。往事!往事!她现在越来越觉得往事不可靠!谁知道曼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欺骗她——也可能是一开始!她越发觉得曼青从始至终没爱过她。

等车停在赵公馆门口的时候,她已经彻底的安静下来了。这一路上想的比那一年想的还透彻,或许是因为没有思恋作祟。有佣人来帮她把行李拿下车,女仆在前面引路。有人自去通报了,小跑着带出一层细细的灰尘,阮玉从车上下来,一步步向前走去。

没几分钟,曼青便出现在了大厅里,静静地看着她。阮玉的眼眶湿了,脚步软了,刚刚安静的心开始颤抖了。她用力的握紧拳头,指甲嵌进手掌里,钻心的痛。她在克制自己保持理智,不要被爱冲昏头脑,她要跟自己说一切都是赵曼青的骗局,而她不要再为这样的骗局所迷惑!她要来坚定自己的决心,她要把自己从爱欲之沼里拖出来。


曼青坐在八仙桌面前,让佣人泡了茶上来。她今天穿的暗蓝色的旗袍,深沉的美。自结婚后她总刻意避开鲜淡的颜色,有意把自己营造出太太的样子。她虽然开了妓院,却从没去享乐过的,外人总传她宠幸哪位姑娘,但也不过是接个吻,聊聊天罢了,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的。她心里或许还有一小部分爱着筠竹,又分出一小部分把阮玉看做唯一可以贡献肉体的对象——她这下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与阮玉分手那段时间的所作所为——因此从不滥交。清心寡欲这般久,才让她在看到阮玉的那刻生出几分懵动——她这样来解释她的兴奋。


她们这是曼青到重庆来后的第一次在上海外的见面,因着繁忙,连通信也不算多。曼青回上海来的次数不算多,每每相聚也不过一两晚。曼青偶尔会想念她的学生时光,想念筠竹,想念阮玉。她有时候会疑惑自己到底还爱不爱阮玉——或者说,到底有没有爱过阮玉。她内心里把阮玉放到一个特殊的位置上,行动却从来不表明。

上海带来的厨子给她们做了一桌子的饭,阮玉坐在曼青对面,小口咬着米饭,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什么。她感觉曼青的态度在变,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。她怕又是个魔咒,是个蜜糖味的陷阱。今日曼青不用去公司的,她们于是吃完饭后出去看了场电影,和普通的友人一样的。只是等到日落山西,星辰高挂,烛光就闪出来两个交缠的肉体。阮玉在亲吻的间隙拿手指硬生生掐灭了那烛,曼青没有看见。她在以疼痛提醒自己曼青的无情。

第二日两人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正午了。曼青轻轻吻一吻她的额头,带她下去吃饭。阮玉笑着,却在心里骂着。她已然看清了曼青的把戏,她决心不再上当。

曼青却觉得自己有些再爱上阮玉了,她本来就该是冷清的,淡雅的一朵花,不该太过激烈,太过令人无法招架。所以昨日阮玉的七分亲密加三分疏离,让她觉得舒适,是最开始让她迷恋的样子——她完全不去想阮玉是不是决定不爱她了的。她因为欣喜,所以对阮玉难得的亲密,却没曾想过这一切在阮玉心里早已经变了样子,她的伪装早被撕裂了。

阮玉在赵公馆里住了两日,直到曼青忙起来才离开,去重庆探望亲戚的——这本来就是她最主要的目的。当亲戚家的人给她介绍个对象时,她难得迟疑,最后应下了——她决心要为离开曼青做一做准备。


亲戚给她安排的对象是名教书先生,家里还开了矿场,顶富的背景。先生是在上海任教,这次是因着来重庆学习,因此得以一见。阮玉跟他约在边角的咖啡店里,聊些边边角角,先生说自己姓陈,名沥青。让阮玉因那青字晃一晃神,但很快缓过神来。两人因着太过相似,又有相近的兴趣,因此很快熟悉起来,也不再尴尬。先生有个算俊的外表,与阮玉也相配的,一来二去定下一起回程的约定。一顿愉快的晚餐。亲戚听到她的反馈,都乐的合不拢嘴的。


“陈先生不错的吧?”亲戚问她,“我早就说你们配的!你也是,也不小了,是时候成个家了罢!”

“刚见面一次,就劝我结婚的?那我要多看几个人,还得了?”阮玉笑嘻嘻地回复了,一家人说说闹闹,这天过去。回程的时候阮玉让陈沥青陪着,一路欢笑,曼青提出要送她,她拒绝了,她要给自己空虚的心灵填补内容物,她要找回她的自信,她的傲慢,她的本钱。哪怕这一切要以牺牲另一个人为代价。她决心学着爱上陈沥青。



曼青在三十岁那年才得以再一见筠竹。阮玉在上海听到消息,知道筠竹要被托付到曼青身边去,她立刻释然,止不住地笑出声来。曼青寄给她的信被她扔进桶里,一整个抽屉的情爱,她尽数燃烧——包括最初的。她这下觉得自己可以坦然的放弃了。陈先生说着想与她结婚,她决心考虑了。

从遇见陈沥青到现在已有三年,阮玉总认为自己没有放开去爱的,因着总还是对曼青留有依恋,抱有幻想,哪怕再用心发狠地说自己要去爱上其他人了,也始终没办法摆脱爱曼青的魔咒。她心里还是偷偷幻想,梦着曼青回过头来爱她,又因着这三年见曼青与她的过分亲密,让她似乎回到了她们最初相爱的时候,她想念那种纯粹,那种爱。但总是因为吃过亏,悲伤过,愤怒过,所以会下意识的抗拒,给自己隔一层膜,金刚罩衫,抵挡曼青的柔情。

这次筠竹的前往,让她突然清醒。她在这三年里终于明白曼青其实是有爱的,但终究是给其他人。筠竹是曼青心里的白月光,朱砂痣。她是没办法去淡化这份感情的,因为太深刻。她这下对曼青的所有恨意都有了发泄口,她终于有理由不再爱曼青,而这个理由就是筠竹。


当筠竹踏上去香港的火车时,阮玉终于流了这两年来的最后一次眼泪,从此不再与曼青相会,仍旧通信,将自己抽离,她把爱曼青的那半颗心冰封起来,等待过期。





(十二)



冠良来信说回国了,刚和冠霖汇合,立刻回来重庆找她,还提起先前与林子清终于分手了,是件奇事。曼青倒也好奇——最初爱的要死要活的,这样简单说分手就分手?还是林子清提出的,她都有些不肯相信了。最后还是理解,冠良这样的人,同她一样是不能让人长期爱恋的。

提到此,她又想起阮玉,近日寄过来的信似乎多了两分疏离,她有一丝惶恐,莫不是不再爱她?但下一秒打消自己的念头,因为太过于相信自己,之前做过更过分的事,也没让阮玉动摇过爱她的决心。而这段时间她通常是柔情的,甜蜜的,所以她自认为有恃无恐。


筠竹自来到重庆,常常泡在戏园子里,不问世事,也不与她多交流的。曼青有些无奈,她其实不大分得清自己到底是还爱着筠竹,还是不甘心从未得到过。但真情总是大于虚伪的感情的,她要告诉自己她爱着筠竹——她因此提醒自己这是不去过分爱阮玉的理由,她心里好歹还是有一丝愧疚的。

这天曼青也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,兴冲冲地突然说要拉筠竹去妓院逛一逛——她有个肮脏的心思,认为把筠竹也拖拉下水,自然会让自己有机会。不过她也没料到筠竹居然那么快就答应,但总是害羞,不愿意以本来的样貌去,曼青因此给她买了新的西装,宽纱布缠住她的胸,头发盘起来,再带上帽子,看不出女性的身份了。

她领着筠竹走进小巷里,坏掉的霓虹灯虚弱的闪着红光,曼青因此想起戏院的红灯笼,还有当初和阮玉看完电影后回程的路上,阮玉第一次称呼她为蛇精,一个谬赞。她后来认为阮玉始终没说错她,她知道自己是蛇蝎心肠的。

才一走进去,妓女就给她们围出一个圈来,筠竹站在里头,微微皱眉。曼青在一旁悄悄观察她,并不言语。直到筠竹抬起头来,盯着楼梯上的一个人,她抬眼去看,见着个少女。青涩的脸庞,一身湖蓝色的丝绸旗袍,绣着粉色的花。她突然觉得刺眼,不知道是因为那不再适合她的清亮颜色,还是那青春的脸庞。她见着筠竹一动也不动,于是上前去挽住她的手:“夏少爷,你选好了?”夏少爷是她一定要讲的名字——作为筠竹的伪装。

筠竹点点头,下巴扬起指着那位少女,老鸨笑盈盈的夸她眼光好挑了个雏,让那人引着筠竹上楼去了。曼青自然挑了个人去房间里,她直到与那人坐下才发现这人与筠竹的相似。

她这下觉得自己始终还爱着筠竹了。



等夜深人静,她去敲筠竹的门,领着她回家。早已问清楚的,那少女叫林初瑶,刚来不久的,她因此没见过。到后来很久以后,曼青才想明白她对初瑶一直都是嫉妒且担心的,因为不受她掌控,因此不能拦住两人相爱。她一直以为自己活得最骄傲,最洒脱,没曾想自己才是最后一环,垫底的悲伤客。


第二日冠霖冠良来了重庆,老太爷跟过来,兴冲冲地说要留宿,随即办了家宴。曼青去戏院唤筠竹,瞧她始终不像在看戏的样子——她这是第一次看见筠竹这般失魂落魄,心思全然不在的,仿佛情窦初开——她再一次对初瑶嫉妒了。

她柔情四射,唤筠竹去吃饭,手不经意的搭在筠竹的椅背上,还没触碰到她的身体,就被躲开了。筠竹冷冰冰地站起,同她一起走上车去,一路无言。下车后又立马亲亲密密地笑起来,装的友好。曼青心下了然,知晓筠竹是早已知道她的感情了,而这态度就是回应。

但她暂且还不感觉心痛。


冠良到场的时候带了女伴,演电影的杨小姐。曼青坐在老太爷身边陪聊,用余光悄悄盯着筠竹和冠霖,等一会儿提起他们的婚事,她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。她虽然自始至终都知晓筠竹是不可能爱她的,但是要自己拱手把筠竹推出去,也还是有些难度。但至少这样筠竹也得以成为半个赵家人,离她更近。她这下觉得自己卑微,自然开始嘲笑自己,当初觉得阮玉这样做是软弱犯贱,她何尝不是?半斤八两,五十步笑百步罢了!阮玉是一个翻版的她自己,不过阮玉曾得到过她的爱,她却从未使筠竹爱过她。这样想来,她才更可怜是了。


那以后,曼青常带筠竹去妓院。筠竹也从不指明,进门后直接去找林初瑶,还有那日日送去的花,曼青都看在眼里的,有时她实在看不下去,提醒一句小心,也被筠竹敷衍过去。那日同她一起回家,筠竹还好心情的哼起黄梅戏来,曼青如临大敌,仿佛一个榔头砸到头顶,使她头昏眼花。初瑶已经这样使她开心了——她肯确定筠竹爱上了初瑶。她想起筠竹前两日带初瑶去逛大街,立马批评起来,筠竹不耐烦的回答。

她回去后立刻和老太爷商量,说是要让筠竹辅佐冠霖经商,她家不爱没本事的人,男女老少都懂得要自食其力的,冠良这般好耍的人,也从不怠慢功课或者家族生意的。老太爷立刻同意,着手让筠竹跟着账房先生和经理学习,还专请了人教她贸易。得空曼青便催着冠霖说让他陪筠竹去约会的,除了看电影喝咖啡,还去看戏的。冠霖是除了曼青外最了解筠竹的人,自然好好地陪着,一来二去,筠竹去妓院的次数少之又少,曼青得以放心一点。



收到夏老太爷死讯的时候,曼青正在教冠霖包饺子,预备今年除夕自己著饺子吃的。筠竹清晨才从妓院回来,洗了澡后到厨房来,冠霖招呼她一起过来学,但筠竹手笨,包出来的总大小有误,或者哪里不对劲的,也被冠霖一一吃下。女仆慌慌张张拿来电报的时候,她正在与自己那个包的太厚而没熟透的饺子奋战,一看过电报,立马吐出来,整个人惊慌失措,连话都不会说了,只顾着掉眼泪,曼青先急急地给她擦拭了,才去细看那封电报,筠竹哥哥寄来的。冠霖早就放下手中的东西,去将筠竹抱在怀里,筠竹立马嚎啕大哭起来——她悲伤的快无法喘气了。


她们在重庆停留了几日,直到哥哥再发来消息才动身回上海,家里的事情才安排好,夏家大哥顶累的样子,曼青于是留了冠霖在夏家陪着筠竹,顺便帮忙料理些事物,自己则回易公馆了。易海有些突然,饶是没想到她回来后竟然是先回易公馆的,但好歹也聊起来。后来谈到与他交往的那位老师,这四年多过去,关系处的顶好,曼青调笑着问一句:“那不然收下来做益太太的?”

易海被她哽了一下,也发现她没有恶意,却摇摇头,笑起来:“我同她讲过,但她……”

“不愿做小?”曼青立刻理解。

“是。”易海点点头,“你知道的,她们顶在乎这些。”

“你也在乎。”曼青盯着他的双眼。

“自然。”易海也不再反驳。

“那,要我成全你们吗?”曼青问。

“呵,你倒是爽快。”易海似乎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,随即笑着摇头,“也还不急,等你先找到值得爱的人,我们再分开,也都不算亏。”

“你这是顾虑我。”曼青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了,“于你而言,是不存在亏损的。”

“我也得考验一下,那老师是否还愿意爱我。”易海落寞一笑。


曼青于是不再说话,他们沉默地坐在空荡的大房间里,佣人泡好了茶给他们端上来,浓郁的茶香,曼青在其中闻到一股漫长的苦涩。




(十三)



在回重庆前,曼青决定去见一见阮玉。


这次回重庆待不了多久,不过是收拾打点一下,若时机允许,还预备解决筠竹与冠霖的婚事——拿来冲一冲喜。等事情差不多结束,就预备出国去了,接手一些赵家海外的生意,打算久居。

她这次回来的突然,并未提前通知过阮玉,所以当阮玉接到邀请的时候,还吓了一跳——她始终不知道曼青已经回来了。但还是应约,阮玉决心向曼青坦白她与陈沥青的事——她现在已经可以说自己完全走出来了,以一段新恋情作为包扎伤口的纱布。


曼青与阮玉约在一家咖啡店里,曼青先是聊了些重庆的趣事,再缓慢地提到要出国久居的事情。她说的小心翼翼,害怕阮玉听了伤心。她现在大抵还是把阮玉看做爱她的,刚回来时易海跟她提起找到新的爱人,她立马想起阮玉。她认为阮玉是不可替代的情感依托对象了,有值得她放心的爱做底线,又有对她胃口的容貌,自然是很合适的对象。

阮玉对她的离去没有什么感想,静默地喝着咖啡,偶尔笑一下,等曼青全部说完,她才终于开口,说了与陈先生的恋情,顺便提起即将举办的婚事。

曼青这下子说不出话来了,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,阮玉早已被她伤透了心,转投他人怀抱了。她想发火,但觉得没有理由,她连悲伤的资格都亦是没有的——是她自己亲手造成了这种局面,她的安排也不需要继续了——她本来是想要向阮玉道明她终于找回的爱的。

接下来能说的不过也只有“恭喜。”阮玉看上去不像勉强的样子,提起陈沥青也是笑眯眯的,自然是早就把她放下了。但是何时开始呢?曼青不敢去问的,她已经太可恶,太令人恨了,阮玉不可能让她来戳这伤疤。无论如何,她知道自己欠阮玉的已经太多了,堪堪是爱这一点,就无法补偿。

但还是会失魂落魄,曼青这下了解,自己是太高看自己,明明没有那样大的魅力,却始终认为阮玉会一直爱她——无论她做什么。但却从没想过自己还配不配得到这样的爱,她同时也认为是阮玉太给她信心,让她得以认为阮玉是会永远爱她,永恒不变的。

她才是最终的输家。



等回了重庆,赵曼青立刻开始准备起筠竹与冠霖的婚事来。她已然受伤害,但仍在为停留在筠竹身边做准备。但筠竹却向她说想把初瑶买出来当做丫鬟,一开始赵曼青始终没当回事的,她只道是筠竹小孩心性,有日却撞见筠竹向老鸨打听价格,她心立刻掉进谷底,一潭凉的刺骨的湖水,浸泡着她半颗心!她不能接受,筠竹这下是确确实实陷进去了!要说一开始不爱女子还好,她可以为筠竹不爱她找个借口,但这又该怎么说?筠竹爱上了女子,但这人不是她!亦不会是她!又是一个她自己作的孽!

她让筠竹莫要做这样没分寸的事情,筠竹不听她的。曼青气的说起上海话来,自她来到重庆这是头一回。她向来只说重庆话或北方话的。她气的直哆嗦,却也不得不压下声音,怕惊动了其他人,她骂筠竹:"侬想清楚点好伐?那里头的姑娘哪个是清白的?今朝跟你甜蜜了,明朝不知又滚哪个人身底下去了!侬不要这样傻!"

"你不也常去玩吗?"

"玩玩不过是玩玩!哪有像你这样当真的!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!"

筠竹没有理她,依旧盘算着。曼青一颗心越来越凉,她感受到背叛,她清楚的明白了,她是不配拥有爱的——不论来自于谁。

 

但她不甘心。


“玫瑰小姐。”

曼青站在林初瑶的房间里,朝她微微点头。刚过了1月,天气冷起来了。今年是1939年了,日本的轰炸是剧烈起来了,人人都在逃难,只有些不怕死的还在这些烟花柳巷里没事人一样的玩着。曼青把自己裹在青色的狐皮袍子里,一张青白的脸,静静地等待初瑶回话。她没叫初瑶的名字,即使她知道,她要以她的花名称呼她——告诉她她的身份。

“嗳。”初瑶终于答话了。

“废话我就不多说了。”曼青把门关上,靠在门边,掏出个烟枪,点燃了。红唇一抿,花了的胭脂蹭在银色的烟嘴上,血一样。

“筠竹要结婚了。”


她看着初瑶哆嗦着嘴唇,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。她在心里冷笑,但又实切地悲伤。她说不清楚是因为谁,筠竹还是阮玉?她已然被伤害的体无完肤,已经麻木了。


“她是挺喜欢你,所以我才来跟你说一声。”曼青吐出个烟圈,白色的环,在空气中很快散了。

“结婚后她就要跟丈夫出国了。”曼青在门上敲敲烟枪。“我们也要从重庆搬走了,这里太不安全。或许不会再回来了。她也一样。”

“玫瑰小姐,我不知道你到底对筠竹付出了多少真心,但我劝你一句,妓女是没有爱情的。”



曼青又走了,她踏着零碎的步伐,高跟鞋奏出哀鸣,踏在嘎吱作响的木板上。她没去看初瑶的表情,甚至连想也没去想象,她让老鸨给初瑶安排位客人,唤了黄包车回家去了。

她在深夜敲响筠竹的门。

"我今天去那里了。"她开口,"你最心爱的玫瑰小姐接客了。"


筠竹没有说话,她感到一阵愤怒,不知是对初瑶还是对曼青。房间里为了赎初瑶的洋钞还堆在桌上。她浑身颤抖,推了曼青一把,将门重重关上了。曼青没有停留,走回自己的房间里,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,清脆的响声。

她一夜未眠,从窗户里看见筠竹大清早出了门。乔装打扮也没有,穿了身白色的旗袍,青花瓷一样。她看见筠竹在家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束花,提着个袋子直往妓院走——她猜想这是筠竹准备拿来赎林初瑶的钱。



等筠竹回来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了。她崴了脚,高跟鞋里渗出血来。王妈看见她流血的脚,大叫着让医生来包扎。冠霖想问什么,被曼青拦住了。等筠竹的脚被包好,小方也把车开来了。今天是回上海的日子,婚礼改在那边举行。曼青也准备搬离重庆了,筠竹想,曼青估计是去妓院里打点生意时撞见初瑶接客的。想起初瑶,她嘴里又是一阵苦涩。冠霖把她抱上车去,她揽着冠霖的脖子,突然说了句。


"我爱你。"



曼青至始至终都站在他们旁边,漠然地听着筠竹说爱,她现在已经不会再感到心痛了。她已经彻底丧失爱人的功能了。


等他们到达码头的时候,才听见人群中恐慌的叫声。是日军投炸弹下来了。筠竹站在船头,看见满天的炮火,从这里看过去刚好能瞧见那座妓院,虽然是个大概的方向。筠竹看见炸弹从那头上扔过去,马上有人发来电报,拿给曼青,曼青读给她听,说妓院被炸毁了,旁边的几栋建筑也受到点波及,不过看样子她的产业也只有那妓院收到了伤害。又说里面的人没有逃脱,炸死了好些个。


曼青立刻让人打电话问问玉清安全与否,又让人把筠竹赶紧带到船厢里去。她看到筠竹愣在原地,魂都掉了半个,她知晓筠竹这会儿肯定在思念林初瑶。但还有什么用呢?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


等一回到上海,筠竹便立即同冠霖结婚了。曼青在婚礼当天的早上喝茶看报纸,见着一小小的版块登了阮玉与陈沥青的婚事,也是今天举行。她想起当初自己结婚的时候,穿着大红袍,在夜晚里穿过黑漆漆的弄堂,去敲开阮玉的门。她突然意识到,只有她自己的婚姻是最敷衍,最可笑的,因着不为了爱情,只为了生活。




(十四)



易海在随同曼青一起去美国的第二年便因病去世了,遗体运回上海下葬。在那之前他并没有和教书的先生继续下去,还是老师提出了放弃。曼青这下理解了为何易海说要看看老师是否会坚持爱他——他一直都是没信心,且看的透彻的。于是他与曼青共同依靠,以一种完全不同于爱情的方式相互依赖,相互陪伴,直到死去。曼青在他死后彻底孤独。


冠霖与筠竹结婚后的两个月他们就一同去了美国,曼青要较他们晚一些,美国的铺子全权交给曼青处理,她多花了点时间在上海周旋。她走之前想过去见一见阮玉,最后也还是放弃,自认为不该再去打扰,只托人包了个大红包,捎一句祝福。美国的住宅有两栋,在公司的北路和南路,冠霖夫妇选了北路,曼青便直接去南路。她像是对一切的爱情不再感兴趣,与易海同住时也不去打扰筠竹,除了要紧事从不登门,他们也都也表示理解。


曼青在易海死后养了只猫,浅蓝色的眼睛,灰白的毛,她在回上海的途中还依旧惦记着那猫。猫没有名字,她不敢取,唤它时只用“猫”来称呼,她宁愿等猫死掉的时候也叫不出它的名字,这样方可在回忆时想起自己死了一只猫,而不是有名字有感情的生物,这样令人悲伤。



阮玉在曼青走后从没想过自己还会见到她,除了偶尔做到的梦,她再没在空余的时间想念过她,她以此告诉自己已经彻底放下。但是在布艺店里看见曼青的时候,她还是颤动了心房,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,一别三四年,她在没有曼青的上海成家立业,生儿育女。

在见到曼青的那一刻,往事如走马灯一般的在她眼前回放,她那一刻以为自己要死了。被往日的甜蜜与愤怒冲击,使她一下子没法喘过气来,她憋了半天,才缓颜说一句“好久不见。”曼青报以相同的回复。她分不清曼青是以怎样的语气来说的。她想找曼青聊聊,却没有借口,一句“有空吗?”钻到喉咙口,却怎样也没办法说出口。这一刻她是脆弱的,这几年她以为已经全然忘记曼青,但其实还是在心里的一颗小刺,再多的刺也化不掉,再用力地拔不掉,但是有触发疼痛的机关,偶尔想起时不会悲伤到难过,只是丁点沮丧。曼青本人的存在便是机关的控制者。


“要坐坐吗?”


最后还是曼青发出了邀请,约在咖啡馆里——恰好就是阮玉说自己要结婚的消息的那家。聊到了许多,关于易海的,关于自己养的猫的,关于筠竹与冠霖的,还提到了冠良——谁也没想到这样的花花公子是赵家第一个有子嗣的。阮玉提起看到冠良在医院等待生产的时候,着急的像三岁小孩,两人哈哈大笑,后来又提到林子清——竟然都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,有小道消息说他得了失心疯,被关在家里了,真假不明。

最后还是提起了阮玉的家,她与陈沥青过得及其幸福,半个街坊领居羡慕的对象。生了一对儿女,都才一岁开头。易家似乎更没落了,赵曼青始终像是独立于这个家庭之中的对象,也没人曾敢提出异议。阮玉提到这个还颇为羡慕,她虽然和陈沥青有单独的住所,但总还是要为家族事情而烦扰的,尤其是处不好的妯娌,总让她烦恼。


她们一个下午都泡在咖啡馆里闲聊,直到冠良差人找到曼青,送来催促的消息。阮玉在曼青离开时感到心里的变化——那颗小刺在逐渐融化,她开始感受到放松,直到曼青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她眼前时,她已然觉得自己超脱了时光,超脱了爱恋,放下了所有的一切,变成一个完整的她自己了。

她转身离去,回到自己的家。



曼青在典礼快要开始时才到达会场,大红的对联和帖子布满整个大厅,看的她晃眼。冠良站在最中心,抱着儿子笑的喜气洋洋,同时还要招呼一下曼青,责怪她来的太晚,要求罚酒赔罪的,曼青自然笑着答应。她在喝酒的间隙瞄一眼底下的众人,似乎看到林子清的影子,衣衫褴褛,一闪而过,很快不见了,她不去想象林子清的心情。

她总共在上海待了有一周,同易家人略微联络,同时放了些生活费。易老太太见着她,一句话也不说,板着脸紧握着拐杖,任由其他的儿女冲曼青道谢的。曼青想易老太太终究还是不待见她,即使这么多年来从未提过。易老太可能是易家唯一一个深知她与易海关系的人,所以也从不在背后骂她,但始终不会谈到喜欢,易海终究是被她所束缚过,那老师或许就是因为她而破灭的一段。

她是应该被恨的。


曼青在最后回美国前收到了裁缝铺里送来的旗袍,粉红的,白色的樱花案,顶美。她把它好好叠了,收进箱子里,带回美国的家去。猫蹲在门口等她,见到她的归来,喵喵叫一句后,也不再发出声音,沉默的跟着她在房间里走动。曼青听到自己高跟鞋的声音,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震耳欲聋。女仆总爱偷懒,这会儿估计在睡着。她提着箱子走回自己的房间里,把旗袍拿出来挂上,坐在床上沉默地欣赏,猫蹲在她的脚边。


她在那一刻想到了很多,想到最多的是她的三十岁,那年日军的炸弹轰飞了她的妓院,轰飞了筠竹的半颗心。她在三十岁彻底远离爱情,连爱人的能力都在炮火中灰飞烟灭。在那年阮玉嫁给爱她的人,但她与易海都同时失去爱情,那年诸多喜事萦绕在她身边,可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。

她也想到筠竹,一直是以过于卑微的方式爱她,连告白也从未有过。她这时候回忆自己的感情,总认为若说出来或许会有不同——至少不会再自己白白地把自己困在这样的一份感情里。即使都明白,也要给自己一个台阶下,要骗自己筠竹是因为不知晓她的爱所以才不回应。这终究是因为胆小。最后对初瑶说的那番话,完全是因为报复,却害初瑶丢了条人命。她若是坦然告诉初瑶筠竹的想法,或许不会至此。

想到易海,结婚数载,连吻也没有过,但好歹成为好友。她从不去想易海究竟爱不爱她,认为这没有意义。她也曾好奇过易海与老师分手的最终原因,易海总瞒着,不告诉她。她这些年来流过的唯一一次泪便是为了易海的死。

最后还是想到阮玉,看到这旗袍的时候,就想起与阮玉的初次相遇。那时候都年轻,都充满激情,都愿意去爱也愿意被爱。她那一刻想到许多不同的结局,她问自己,若当初没有选择去英国留学,到底会不会停止爱阮玉。虽然那时候她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是爱着筠竹的,但并不代表对阮玉的爱不会让这份感情停止,她自己选择放弃。她又想过,在阮玉说要当她情妇的时候,要是拒绝阮玉,那对阮玉的伤害又会少多少?她没办法去估量。她再想,如果在阮玉告诉她她的婚期那天,她还是道明了对阮玉的爱,是否现在会不一样?她有太多关于如果的想法了,这一切如果都可能改变她的人生——也或许不会。

她可能注定孤独。



到曼青六十岁时,她依然还是一个人。那天她对着将落的夕阳躺在木椅上,猫睡在她的身旁,同她一起停止呼吸,闭上双眼。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梦到自己的出生,梦到白色的樱花印在粉布上,她梦到她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,把自己套进做好的旗袍里,粉色逐渐变深,最后变成一个刺眼的黑色,掉进水里的墨。那墨点逐渐散开了,曼青感受到自己的下坠,她在最后一秒许下的愿望,是希望她的讣告上写上猫的名字。



(全文完)


后记


大家好,我是张鹋。


终于把这篇写完了,本来有说要写冠良和子清的番外,因为时隔太久,忘了最初的想法,只得暂时作罢,以后会在lofter补上的。

这篇文是我今年年初作为企划稿参加“荷尔蒙”的《遗梦》的衍生写出来的,我最开始本意是用一篇西幻参稿,但是在动笔阶段疯狂看起了张爱玲的小说,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,写出了《遗梦》——万幸还算令我满意的作品。当初是只想着写筠竹和初瑶的故事,所以写了夏筠竹视角的《薄情》,也是这一篇让我开始对曼青的角色有了一个模糊的设定。“她的角色或许会有有趣的故事!”我这样想着,便开始着手创作《遗梦录》。

我的第一步便是梳理人物间的关系,此时也给曼青扣上枷锁——她必定是要爱筠竹而不得的。也因为这点,我写到后期非常痛苦纠结,明知曼青已经看懂了筠竹不会爱她的这一点,但还是要曼青拒绝阮玉,对阮玉心狠,去伤害自己,伤害阮玉。我写东西有时候会用自己的准则束缚自己,但曼青堪堪冲破我给自己的枷锁,变成一个令我恨,令我气,却又令我心伤的角色。

本文中所描写的一些行为是我所厌恶,所恨的,可我还是写了出来。当初看张爱玲的小说时,看到有些行为,气得我发抖,我当初的读书记录里说:“我必定是没那样的能力写出自己不能接受的行为的。”而今被自己打脸,也算是一份奇怪的突破吧(笑

我最开始还是想让曼青有一份算作幸福的结局的,但最后还是令她孑然一身,孤独死去。我写到最后的时候,在脑海里想出一个她的背影,躺在摇椅上,对着夕阳。她一动不动,最后太阳落下,她便失去生命。此后春夏秋冬,她便一直在那椅子上,任由椅下长满青草,落满枯叶,任由白雪盖住蝉的尸体。我要她穿着蓝色的旗袍,做一个粉色的梦。

暂且不再提她。


这个系列是我第一次写民国类型的,且能算是个中篇。我不爱写长,总认为束缚自我,容易纠结无助,容易偏离轨道,这次本也是一个尝试,最后也没达成最初的目标。结尾有点仓促了,自己捉虫,也容易出现问题。再二次重读的时候,才发觉自己为了营造所谓的“民国”感,使得很多地方重复赘余,改了很多,希望阅读起来会更流畅。

再多的我也讲不出来了!希望大家能给我批评或意见!非常感谢!


最后仰天长笑,我终于能毫无负担的创作其他的作品了!管它是好是坏,有价无价,都已经结束了!最后我对这部小说的眷恋,也就只变成回忆了。

我愿我还能梦到曼青。



2017年11月27日

于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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