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鱆

认清现实 向前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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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欢

民国 百合


余欢

一整片阴霾的天,望着便是要下雨的样子。柯如安排在买小点心的队伍里,盯着天发愁。她前面站着个蓝布褂子的车夫,拉开裤裆,从内裤里摸钱出来,皱巴巴的一堆。路旁走过辆黄包车,因着人群的堵塞给停在了她身边,坐车上的男人见了她,笑嘻嘻地打声招呼叫,叫“王二太太”。末了又像突然想起什么,摇摇头,说:“嗳,不对,该唤你密斯柯了。王老爷逝去了,遗孀却只认王太太一位哩。”旁边的人听到男人这样说,都纷纷调笑起她来,指指点点,苍蝇似的嗡嗡作响。柯如安羞愤的要命,只盼着这男人快走。这时前面的队伍动了动,她赶紧向前踏一步,盯着排在她前面的车夫把钞票递给卖点心的店员。好容易交易完,店里却钻出来一个人,还没等柯如安开口,就说不再做生意了,剩下的那几块小蛋糕全给收起来,店员唰的一声把小窗口的卷帘给拉下来。后面的人全散了,她站在原地,瞧见店里说休业的那个人拎着小盒子,恭恭敬敬地递给站在小汽车旁的男人了——李家的车夫,估计是来替李家那纨绔买点心的。

这时刚刚调笑柯如安的男人也已经走了。柯如安瞧着阴沉的天和背后紧锁的门,也决定要回宅子里去了。她伸手拦一辆黄包车,报了地址,攥着小皮包算钱,一路都皱着眉头。等到了家门口,她才缓缓神,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钞票,递给车夫,找零后反反复复数三遍,才让人走了。只听到那车夫嘀嘀咕咕,说什么穷婆娘或是小气鬼的话,让柯如安气了一气,但很快却又软软地化成了一股悠长的叹息,只剩对自己不幸的悲哀了。她抚平身上那件质地极好的旗袍,推开门进屋子里去,林媛嫒坐在厅堂的正中央等她,睡着了。

她过去把林媛媛唤醒,让她去洗漱一下了。点心没有买到,两个从不沾烟火的人,只能把昨日从小饭馆里打包回来的东西热一热再吃了。幸亏天气凉,饭菜也不易坏,总能凑活几顿。这宅子阴凉,佣人都给走光了,剩她两个,孤零零的作伴,林媛媛却又还是什么也不会的,只能让她来养活。

但柯如安有时也想,到底是为什么要帮着养林媛媛。她们同是王家的姨太太,王太太厉害,等王老爷死后,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张她们不记得什么时候签了的离婚协议,直接把两个人从王家的家谱里踢出去。但还算有补偿,送了座破烂的宅子给她们,每个月发四十块给两个人分着用,偶尔来的晚些,或是推欠一两个月的,她们也没办法去说。再加上柯如安到处找点零工,帮忙卖东西或是看铺子,虽然老是被辞退,但还是能赚来一点钱。这样下来,好歹不愁吃喝,但肯定不能算作是富裕的。比起以前的奢靡生活,降了不止一个档次。仆人一个也请不起,更莫说买好布料去做衣裳了。现在留在两个人衣柜里的,都是以往当姨太太时的好衣服了,因着没什么钱去做新的,又舍不得拿去卖了,就只能翻来覆去的穿这几件。第一次洗衣服的时候,两个没干过家务活的女人,望着通红的手掌发愣,林媛媛直接哭了起来,忧伤了一整晚。

要说柯家,也算是大户人家了。但柯如安是个偏房生的,又是女孩,一直不太受待见。生母死后,柯家只养她到嫁人,此后再也没过问过。饶是她想回去求一求助,也是没有那个胆量和厚脸皮的——不管怎么说,总要保持自己的尊严,不愿意回去让人折辱。至于林媛媛,更是因为和王老爷在一起给早早地赶出家门,一点不敢回家的。

柯如安和林媛媛的关系,说好不算的上很好,说坏自然也不坏。当初被王老爷安置在同一个小公馆里,也算是互相有照应。再加之有相同的敌人王太太,自然还是有几分熟络的——同盟的气息。最后两个人住在一起,也不过是因为王太太看笑话,想让她们窝里斗,东西都是直接给她们两个人,任她们自己去折腾着分。但又只有一座宅子,没办法分个大概,又不懂得卖了去买新的,就这样住下来。时间一久,到也还亲近,算作姐妹了。但林媛媛除了生的美,没什么可取之处,知识也是平平,愚笨的很,只会在柯如安奔波一天回来后帮忙给她捶捶背,捏捏肩——以前伺候王老爷学会的一套。

柯如安沉着眸子想事,没注意看火,等察觉过来,饭已经在锅里给糊了一块。赶忙裹了帕子给拿出来,端到桌子上去。林媛媛闻到了糊味,倒也没说什么,去厨房帮着拿碗,还给柯如安倒杯茶,体贴的很。以往她们从不在一个桌子上吃饭,王老爷带女眷从来只带一个,林媛媛偏多。两个人没有应酬的时候,也是让女仆做了,单独的送到房间里去吃。两个人的口味大多都不相同,因此厨房里给她们两人做的都是不同的吃食,一人独一份,不多也不少。王老爷来找哪个,哪个的饭菜就多一些,古代临幸争宠似的。但是自从分家出来,也再没在意过这些了。再不同的口味,也混到一起去吃,青椒白菜,吃着都是一个味道。

吃完饭后,两个人一同去洗碗。这几个月过去,倒还是学会了些生活技能,再也不洗碗洗衣服洗出泪花来了。站在碗池边上,一个人洗了,另一个人来清,也是简单又快速。之后烧两壶水,各自去洗澡,再挤到同一张床上去睡觉——冬天,这样才比较热和。灌一个热水袋,两个人一起用。冰凉的脚丫子贴在一块儿,不一会儿就热起来。

“嗳,如安。”洗漱完了,柯如安躺在床上闭着眼想明天该去哪里找份工作,听见林媛媛叫她。她恩一声,也不睁开眼睛,听林媛媛跟她说话。

“我有个朋友,是出版社的,听说最近正缺写小新闻或者小故事的,还蛮赚钱,你要不去试一试?你是正经读过书的,不像我只顾着玩儿了。他们那儿要求不高,句子通顺就行!”

“哪个朋友?”柯如安这时候睁开眼了,转过去看林媛媛。灯已早早地关掉了,窗外有一丝淡淡地月光,铺在林媛媛身上,银色的发丝。

“之前和老王出去认识的——XX出版社的编辑,你应当也听说过。你之前老买他们的杂志看来着。”林媛媛说。

柯如安一听XX出版社,立刻就想到了是谁。这编辑她也见过,只是不熟,也不知道林媛媛是怎么竟还和他成为了朋友。柯如安之前还在王家的时候顶爱看那本杂志,里面有位女作家的小说惹她喜爱,一期也不肯错过。现在却是没有那些闲钱来买书了,至于那本不愿错过的小说,也已停止了连载。出了单独的一本册子,书店里摆了许久,她也只能看看封皮,不曾把它带回家中。

“你能联系到他?”默了一会儿,柯如安问她。林媛媛点点头,说是以前有收过明信片,还有地址存着,两人说着且睡了。第二天起床,林媛媛要了点柯如安以前写的小诗和小文章,捎带着阐明意图的一封信,一起给寄过去了。过几天得到答复,帮有位作者当枪手,在特殊时期帮忙赶赶稿子充数,再给个专栏,请她写几首小诗,每月给四十块钱,要是等人气高了,就加倍。

这样一来,再加上王家给的四十块,两人每个月就有八十来块的生活费,能算作富余了。有时候王家故意拖欠不肯给,也不再会饿肚子了。柯如安拿着钱准备请个老妈妈回来当厨子,顺便打扫下清洁之类的。跟林媛媛商量一商量,也就决定了。之后去请了个刚来城里的农村妈妈田婶,一个月给她十块,包吃包住,菜钱另外拿,两个人的生活便快速的好了起来。

田婶占了个房间后,即使不太冷,两个人也都一起睡了,逐渐习惯。柯如安的诗一直不咸不淡的挂在杂志上,虽然不算大火,但也好歹有人喜欢,再加上时间够久,给她每个月加到了五十块,生活更加富足起来。柯如安和林媛媛在新年伊始拿着钱去买了两套新衣裳,打了几两黄酒,又买些下酒的吃食,回去两个人欢欢喜喜过了——田婶回老家去过年,偌大的宅子里,也就只剩她们两个。

林媛媛高兴,一时喝醉了酒,直抱着柯如安说谢谢。毕竟自己是一份力也没出的,全靠她养着。柯如安笑笑,把她扶进房间里去,用沾了热水的帕子帮忙擦擦。刚俯下身子,林媛媛一只手搭上来,攀到她肩膀上,亲密的很,半眯着眼看她,媚眼如丝。

“如安。”她软软地唤一声,直叫的柯如安心痒,怦怦直跳。她不晓得林媛媛想干什么,整个人还保持着下俯的动作,林媛媛两只手都攀上来,手指抱着她的后颈,把柯如安带下来,轻柔地给了她一个吻。

柯如安傻了,一点反抗的力气也使不出,任由林媛媛抱着她,脱她的衣服,摸她的身体,一寸一寸的亲她,吻她。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,但也还有一丝凉风吹进来,像根冰冷的手指抚摸她的身体。她快活的轻轻叫喊,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来的床帘上她俩交叠的影子,血都热了。

第二日柯如安醒来的时候,林媛媛还在睡。两具光溜溜的身子贴在一堆,使她羞红了脸。她轻柔地起床,去把衣服穿上了,又去洗漱好,坐到桌子面前准备写写诗。憋了半天什么也没写出来,另拿了稿纸写林媛媛,写她媚眼如丝,身软如水,美的激烈又动人。写完后都不敢看第二遍,赶紧给收起来,在桌子面前发愣,坐到日上三竿,这时林媛媛才醒了,出来找饭吃。

柯如安把昨夜的饭端出来热了给林媛媛吃,见林媛媛一点异样也没有,也不提昨夜的事,顿时放下心来,却又觉得空空荡荡,有些丧气了。吃饭时林媛媛说之前那个编辑提到有个晚会,寄了邀请函让两个人去参加,柯如安应了。晚上和林媛媛换了新做的旗袍,找到以往买的狐皮袍子披上,去参加宴会了。醉醺醺的回来,对坐在床上看着对方傻笑。

柯如安很久没再参加过这样的宴会了,自从嫁给王老爷后,她去晚会,也只是为了陪着王老爷,很少以个人名义参加。林媛媛倒是爱去这样的地方,即使没有王老爷,也总一个人去瞎折腾,只是分家后没有足够的钱和人气,才收敛了许多,几乎不曾参与了。今晚实在玩的尽兴,都多喝了点,保持着最后一股清醒打车回到家里来。

柯如安看着林媛媛笑,自己也想笑。两个人都傻傻地看着对方,眼神逐渐迷离了。柯如安在一吐一吸之间想到了昨夜的缠绵,禁不住过去亲亲林媛媛嘴角,两个人又滚到一起去了。第二日却又还是什么也没提起,日复一日,沉默的白日配上缠绵的夜晚,很快入春了。

林媛媛从晚会上回来的时候,柯如安还点着灯在房间里写小说。她最近不给某作家做枪手了,自立门户,取个笔名叫安媛,写一些情爱故事,得到许多人的赞赏。家里自然的富裕起来,林媛媛又回到当初混日子跑晚会的时光,今天碰上王太太,还聊了一两句——王太太似乎早就发觉安媛是柯如安,暧昧的眼神望着林媛媛,话里拐几个弯,旁敲侧击的问两个人是不是在搞同性恋爱,林媛媛答不出来。

但她索性不想。一个爱玩的人,怎样都有法子给自己开脱的。晚上的活色生香,她都全部看做是付给柯如安的住宿费了——这是在贱卖自己。要说情爱,她一概逃避。也庆幸柯如安从来没问过这些话,仿佛白天一起吃食玩乐,夜晚再亲吻抚慰,已经足够她满足了。所以两个人也从来没深入聊过。

但最后还是爆发了一场。起因是林媛媛介绍给柯如安的那个编辑,不知怎么的开始追求林媛媛了。林媛媛从不拒绝他人的爱意,更何况是一个身家和相貌都符合她心中所念的人。柯如安在去到出版社的那日抱着编辑送给林媛媛的花回来,一大束,鲜红的玫瑰,还沾了湿的露珠,显然是赶早去采的。她把一大束花扔到林媛媛面前,也不说话。林媛媛不知晓自己哪里惹了她,为自己平白无故地遭受这一出生了闷气,一整晚没有再找柯如安说话,更何况欢爱。第二天起来,见着柯如安和衣坐到客厅里,沉默地盯着她,似是有话要谈,她楞一愣神,坐到柯如安对面去。

两人沉默了许久,才找出话来说。一是讲家里的收入,二是将家里的开销。免不了谈到林媛媛最近参加的越发多起来的晚会——虽然是能以负担,却还是奢侈的消费。林媛媛被柯如安这样一批评,分家以后压下来的性子全部爆发了——她虽然是被林家赶出来的,但在此之前在家里是蛮横的要命,父母宠着,从不骂她或批评她的。

“我一个人在工作着!光靠王家那点钱,我们是根本过不下去的。现在好容易有些富足,让你这样去浪费!”柯如安皱着眉头写账本,眼睛都不抬的骂她,半晌没得到回复,抬起头看林媛媛,更是火大——毫无愧疚之心的一张脸,满眼的不服气!

“你在工作!我也给你提供了便利呵!夜夜服侍你的人是谁,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?”林媛媛梗着脖子回她,阴阳怪气的语调。柯如安被她呛得愣神,好半天才明白她到底在讲些什么,立刻涨红了脸。

“你的意思是,你是妓女,我是嫖客?你晚上同我……我便要付账给你?!”柯如安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,紧盯着林媛媛,见着那人鄙夷地点一点头,她这才知道,原来林媛媛是从没把这份温情当真的。想到这里,她也笑自己,从来没去确认过的话,不知道为什么就要去相信了,编造个谎言魔幻岛,把自己给框进去——幻想的另一方却只把这温存看做是皮肉交易!笑煞我也!

“行!那今日开始,我不再雇佣你。”柯如安怒极反笑,狠狠的说了雇佣两个字,“以后王家的钱我全给你,我的钱你莫拿一毫!”

顿了顿,她又说道:“这房子,等我找到人卖出去了,钱我们一人分一半,此后不用再往来了。”

林媛媛被她这一串弄得稀里糊涂,什么也没听清楚,只听到不用再往来几个字,立刻问她:“柯如安!你到底在发哪门子痴?”

“你不知道?”柯如安这时的语气带上了些许悲伤。她羞愤,自责,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给林媛媛买小点心的那天,被街上的人围在中间,给嘲笑她不再是王家的姨太太了。

“你当然不知道。”她见着林媛媛满脸疑惑,轻轻地摇头,也不再继续说下去,回房了。

此后,不仅除了少了夜晚的欢爱,柯如安和林媛媛又还回到了还在做姨太太时的状态,互不搭理,互不干涉——大多是柯如安单方面的抗拒造成的,久而久之,林媛媛也不再理她了。另一边,林媛媛同编辑的关系越来越好,开始谈恋爱了,柯如安在出版了一本小说后申请换了个编辑,又带着地契去托中介买房子,王家寄来的钱一分不落全部给了林媛媛——同她那日说的一样。

但还没等房子卖出去,林媛媛就从宅子里搬出去了,住到编辑家,为了结婚。柯如安收到请帖的那天林媛媛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,期间她们一封信也没有通过,只是偶尔在出版社遇见,点点头打个招呼作罢。柯如安在新买的报纸上看到小小的一块,登了林媛媛和编辑的结婚喜讯,她深吸一口气,坐在台灯面前,沉默了一夜。

她也不知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态,或许爱过罢。但这份感情不被林媛媛所珍视,也逼得她放弃面对。最后还发现,不过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。自嘲笑笑,同时有个人来看房子,中介联系她说,这个人有心要买。

最后房子卖了出去,在林媛媛的婚礼当天。柯如安早前已经找好了租处,遣了田婶,搬着两个小箱子住进去。她在去婚礼前特意先去了银行,把支票兑现,又取了一半出来,包了个红包,预备送给林媛媛——发脾气那日说的,房子卖了,钱一人一半。且不论林媛媛还有无记忆,她且帮忙记着的。

婚礼举办的不大,包了个小饭店的一层,小小的摆了几桌。林家人也出席了,虽然是二婚,但是这个女婿比王老爷令人满意的多,也很快就和林媛媛收了脾气。柯如安坐在角落里,看着穿着红旗袍的林媛媛,端着酒杯笑的花枝招展,也不去想自己的心情,牛饮几杯,同周围的作家编辑聊起来了。  

婚礼过后,柯如安单独去找了林媛媛,攥着那份大红包。她们坐在饭店的背阳处,聊了些近况。随后柯如安把红包递给林媛媛,见她不接,只放到桌子上推到她面前,解释:“房子卖了,当初说好的,钱一人一半。”

林媛媛这才伸手把钱拿了,又发愁,问:“是哪天讲的?我有些无印象了。”

柯如安抿一抿唇,把那日的场景又复述了一遍。讲到最后,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,林媛媛给两人倒了茶水喝,口红印子印在白瓷杯子的边缘,印花似的。

“我还是没想明白,那天你到底发了什么痴?明明好好的,却闹一通脾气,弄得我们朋友都少做了两个月。”林媛媛说。

柯如安端茶的手一愣,看一眼林媛媛,见着那人一副疑惑的模样,心里苦涩,不由得又默默嘲笑自己几分,最后只摇摇头,说:“或许只是喝醉了乱讲话吧。”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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